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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时候,他终于想明白一个问题:李忆农之所以用手铐把自己和周亮铐在一起,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要亲手抓住凶手。
想通这点的时候,他痛苦得差点从床上滚落下来。他记起了那天在办公室,李忆农和他说过的最后两句话,那是李忆农这一生最后和他说过的话:“不会的,钟强,相信自己,如果咱们局里有一个人能破这案子,那也就是你了。”
“我们都会努力的,我们一定会抓住那个家伙。”
我们,我们,钟强轻轻念叨着,在李忆农的心里,他的事就是自己的事,“我们”的事。眼泪再一次悄悄地滑落。
李忆农不顾生命危险,只是为了“我们”能抓住凶手。
更早的时候,有一次两人在电话里分析完案情,李忆农把话题转到陈队退休的事。
“陈队明年就退休了,刘队肯定扶正,空出的位置也就是孙晓东和你争。”
“我没兴趣。”这倒不是托词,他真的没兴趣。
“傻啊,你?那是你应该得到的。”
他没应声。
“哎,你这一辈子,怎么就不为自己多规划规划?”
他知道所谓的规划,就是先当上副支队长,然后是支队长,如果还懂得进步,应该可以做到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在一个地级市的公安局,这也就到头了。
他从未想过这些,如果走这条路,那就意味着不停地请客、送礼、拉关系,这不是他习惯的生活,倒不是他有多清高,他只是不习惯。
“我不习惯。”他实话实说。
“慢慢你就会习惯的。再说,如果你不上,孙晓东就得上,那小子多讨厌啊!”
这句话多少说到他的心里。
“再说吧。”
“嗯,好好把眼前的这个案子破了,其它的我帮你运作。这个案子百年不遇,只要你能抓到凶手,那孙子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想到这些,钟强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了。傻哥哥,你这么做,是想让我负疚一辈子吗?
钟强把燃尽的烟头扔到窗外,他的目光渐渐地汇集到那块海滨的高台。想当年,李忆农就是坐在那上边遥望那个无人岛,做着当岛主的迷梦吧?
“我小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这座岛的主人。”
“你看看周围这些树,从我记事起,它们就在这儿了。我那时经常坐在前面的高台上,凝望着那座岛,想象着如果我是它的主人,会怎样在上面大兴土木,建立我自己的庄园,怎样建立岛屿与大陆的交通。”
“我喜欢孤独,喜欢孤独带给我的安全感,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
“我是在这儿出生、长大的,穿过树林一直走,拐过前面的海岬,那儿就是我的家。”
这些是那晚李忆农坐在车里和他说过的话,真不知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心里在想着什么。钟强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李忆农,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他却离他那么远。
从过去的案情看,周亮是一个用刀的好手。他在警院毕业后,就一直在政治处,没有多少动武的机会,但或许在这之前,他就已经练成了这手本领。至于李忆农,他的徒手擒拿术,在整个局里都是数一数二的,有几次私下里钟强不服气,却每次都差点满地找牙。
这样两个高手,被手铐铐在一起的高手,只有三个刀口的惨烈搏斗,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是如何进行的呢?
昨夜剩余的时间里,钟强想象着各种可能性,最后得出的结论让他心力交瘁,瞠目结舌。
那三个刀口都是李忆农造成的,也就是说,李忆农刺了周亮两刀后,跪在地上,又向自己的心脏刺入了致命的一刀。
不管多么不合情理,但现场痕迹和两个人的刀伤,喻示着只能是这样的过程。
至于刀怎么转到李忆农的手里,这并不关键。
那一刹那,钟强觉得自己快疯掉了,好像大脑出了问题。
但是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疯,大脑也没有任何问题。如果说有问题,那也是大脑远远不够用了。
没有别的可能性,过程只能是那个样子。
他已经感觉不到痛苦,剩下的只是麻木。
李哥,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为什么非得是这个样子?
他擦掉眼泪。这些只是推测,他需要当事人的证实。李忆农走了,但另一个当事人,那个该死的王八蛋,还在。
钟强又想起那两颗冰冷,他抬起胳膊,仔细端详着,仿佛那两颗晶莹的泪珠还在上面一样。那是多么迷乱的一个夜晚啊!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默许李忆农的激情,更搞不清楚为什么他两次倔强地扭过头去,拒绝了李忆农的亲吻。
激情和亲吻,有什么实质的区别吗?
他曾把这一切归咎于酒精,但发生的一切,仅仅是因为那辛辣的液体吗?
李忆农是个负责的男人,正因为他负责,尽管他们间的暧昧已存在很久,但他没有挑破。或许他不想钟强承受压力,或许他不想破坏两个家庭,或许他知道只能把深沉的爱埋在心底。现在钟强可以想象到他曾受到的煎熬,他还记得他一次次地深情凝视,一次次地欲言又止,他还记得第一次身体接触后他的惊恐落寞,他还记得看光盘那一夜两人的辗转反侧,他更记得海滨那一晚最后的疯狂。
没错,那是最后的挣扎,最后的疯狂。
那一晚的李忆农,不是他认识的李忆农。那近乎直白的告白,就如同破釜沉舟、回光返照。钟强痛骂着自己,这么显而易见,他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自己当时在做什么,沉醉在情欲里,还是迷茫于震惊中?
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原谅自己了。
难道是自己的拒绝,刺痛了他的心,让他产生了厌世的念头?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被钟强自己否定了。不对,李忆农不是这样的人,他绝不会仅仅因为这点事就去自杀。
这是钟强第一次想到“自杀”二字,他的心一阵抽搐地疼痛。
李忆农“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老婆”,他能够忍辱负重,绝不会轻易自杀。
如果他自杀,必定得有非让他自己去死的理由。
只是这理由,钟强一无所知。
钟强又点燃一根烟,烟雾迷蒙了他的眼睛。
现在看来,来海滨前,李忆农就已经下定了必死的决心,选择在抓捕现场自杀,或许只是偶然吧。忽然,钟强意识到一个残酷得令人绝望的现实:李忆农把自己死亡所能带来的效益发挥到极致——崇高的荣誉、优厚的抚恤金、国家对后代的培养,当然还包括为“我们”抓住那个残忍的凶手!
对于一个必须去死的人来说,还能带来比这更多的东西吗?
而这一切,都需要在短短的一、两分钟内作出决定。
钟强觉得自己简直都不认识李忆农了。
李哥,作出决定的一刹那,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李哥,拔出刀子、鲜血喷溅的一瞬间,你在想些什么?
李哥,现在我还给你两个吻,不,两百个吻,还来得及吗?
钟强趴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
周一一上班,钟强就被陈队找了过去,对周亮的提审基本结束了,但他始终不肯吐露作案动机,队里再找不出更好的人选,想让他过去碰碰运气。
这正合钟强的意。本来提审由陈队和孙晓东负责,他想接近周亮并不容易,这个决定给他打开了方便之门。钟强从队里要过来提审笔录,还有一大堆档案资料,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看了一天。
他需要知道最后的真相,尽管有了猜测,他需要周亮的证实。
晚饭后,他开车到了公安医院,坐电梯到了六层,周亮的特护病房就在这一层。
门口的警卫是队里的同事,陈队事先和他们打过招呼。打开门,屋里还有两个警卫,钟强点点头,示意他们出去。
寂静的病房只剩下他和周亮两个人。
钟强走过去,在床头边的椅子上坐下,提审录像里,陈队就是坐在这个位置讯问周亮的。周亮的四肢都被手铐固定着,输液针扎在了大腿上。
周亮闭着眼,但钟强知道他没睡着。
“把眼睛睁开吧。”
周亮睁开眼,斜看着钟强,“我知道你会来的。”
“是的,我会来的。”
“李忆农怎么样了?”
钟强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犹豫了一下,“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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