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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9-04 09:56第四章天色虽晚,可无人睡眠。人来人往的院落里,到处可见忙碌的身影。聚集在这里的人们,面色焦虑,凝重而哀伤。等待着,迫切着,不安着。
几十个人围坐在一片空地上,虽不相识,却坦诚相待。交换着食物、用品,行囊装备一应俱全,唯恐还有没考虑到的,他人的安危等同自己的安危。
见到一个身影匆匆走来,大家马上围了上去。来人已经大汗淋漓,安抚着大家:“再等等,救援队员很多,我们需要依次安排车次,分配地域。放心,既然来了,不会让大家空闲的。请大家牢记我们的救援措施,一切行动听指挥。”
众人虽焦虑,但谁也不愿这个时候给组织者徒添更多的麻烦与搅扰。纷纷答应着,继续等待。
路上一直无声的两个人彼此对望,坐了下来。面色憔悴的李莫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看了看对面遥望远方的郝童,默默地递了过去。
点烟的手微微发抖,勉强自己深吸着,李莫轻声道:“我已经和他们说了。他们会安排我们俩个去金川,放心吧,你和我一起……”,话停住了,猛地吸入一大口烟。
郝童收回目光,凝望着手里闪灭不定的香烟,嘴唇动了动,话却说不出来。
“你饿不饿?一路上,都没怎么见你吃东西,不管怎样,保持体力,他们……他……需要我们。”
郝童掏出一块巧克力送进了嘴里,用力地咀嚼着。
望着这个一直沉默不语,再也不见丁点曾经的青春飞扬只见沧桑的魁梧男人,李莫一时无语。
当惊愕在铺天盖地的新闻里仍不敢确信一切是真的时,刘亚再也抑制不住抱住了风尘仆仆出现在自家门口的郝童,一阵哽咽:“你可回来了。”
火速联系上原学校红十字会的同僚,来不及悲恸,来不及倾诉、也来不及互道内心深处的那份显而易见的恐惧:他,是否还活着!
两只男人的手再度紧紧相握,李莫的眼泪终于让刘亚爆发:“你又娘,都什么节骨眼了,你要把郝童的心全哭乱吗?”
看着一路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的郝童,李莫也渐渐收起了泪水。很快就被紧张的救援安排抓走了所有心思,那份个人小小的悲恸与揪心,完全淡化在更大更深一层的使命中去。
等待中,两天以来纷乱的心绪似乎暂时停靠在成都红十会这个志愿者集结地。
“刘亚姐身体行吗?”看向有些沮丧的李莫,郝童徐徐问道。的1bb91f73e9d31ea283“嗯,没事了,第一次怀孕,自己不知道,差点就没了,看到方方的遗书,她第一个就冲出去了,还好,天不绝我,机场工作人员帮了不少忙。”
“真难为你,这个时候让你出来。”
李莫苦笑:“别这么说,即便你不来,我也不能让他一个人丢在那个地方。我知道,那件事对他打击有多大,一只被掀了壳的乌龟,没了栖身之地,可我却怀着一份侥幸,总想像从前那样,只要他忍一忍,扛一扛,就都过去了。没想到,他……”李莫又哽咽了,别过了头,他不想在郝童面前再次掉泪。
垂下眼帘,遮挡住了深紫色的双瞳,那里,一道深深的创伤。
“听说……你……父亲出事了,要是……扛不住就说出来。”李莫小心地看向郝童,丁未的事情多少也听说了些。
“扛不住也要扛。”郝童咬了咬唇:“他是咎由自取,我已经把家里能还上的都还了,沧海一粟,不足以抵他犯下的所有罪。”猛然别过头去,这次眼圈是真的红了。
良久,李莫沉声问:“你,恨他吗,这么对待你父亲?”
院内的芙蓉树投下青叶的孤影,摇曳在夜晚的湿润中,郝童的声音也摇曳在这暗香里:“恨。”
张了张嘴,李莫无从安慰眼前这个满是伤痕的人。
郝童转过头来,好看的眼眉化不开浓浓的情殇,反问李莫:“你呢?”
李莫不解:“什么?”
“你也很爱他,对吗?”
李莫怔然,不知道郝童怎么突然这么问:“什,什么?我?”
郝童的目光盯住李莫:“他也很爱你。”
李莫结巴地:“喂,你,我和方方可是金子般哥们情意,可,可跟你们不一样。”
郝童凄惶一笑:“别误会,李哥,知道吗,看着你们俩,有时我会有种很奇怪的想法,最适合他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反正不是我,不是骆月晨,更不会奇奇,应该是一个和我们不是一类人的人,这样,他会不会更安心,更释怀些,?”
挪了挪坐久的*,李莫舔了舔嘴唇:“我,没想过,不知道。”
郝童又点上一支烟,幽幽道:“你的确不知道,不过,可笑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甚至,永远都不会承认。在他内心深处,永远都有一块地方,是属于你和他之间的,别人,插不进去脚,我想,也许,说不好,你该是他的初恋情人。”
汗,李莫擦擦实则并未汗出的额头:“好了,打住吧。”
瞟了一眼正自纠结中的某人,郝童轻声道:“感情这东西,谁也说不清原委,你当它是友谊,那它就是,永远都是。他,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就像当年的伯牙与子期,你能说,他们不是一种爱吗?你和他,这么多年了,普通朋友,不会有你们这样的情谊。”
忽然烦躁起来,李莫有点赌气地:“好,我‘爱’他,所以我要他活着,要他继续糟蹋我这份‘爱情’,成了吧!”
哽咽了,不管什么情谊,他现在只要他是完好无损的,真是的,为什么自己总那么娘呢?难道自己的基因里,也有方方那样的成分?老婆,这话是郝童说的,和我没关系。
平复下紊乱的情绪,李莫望向再次遥望天际的郝童。
郝童的声音异常的深沉寮亢:“我恨他,恨他的卑微与懦弱,也恨他的贪婪与骄傲,可我无法摆脱,从见到他第一眼时,命里的罂粟,开了,执着地想把这个人拥为己有,哪怕他是残破的,败坏的,可他就是我的,有些毒能解,爱情的毒,哪里有解药?即便有,我早已病入膏肓,注定的,逃脱不了。”坚毅的脸庞在凄美的夜光里,散发出一抹柔和的光辉。
李莫哑口无言,良久,缓缓地说:“你是他的天使,唯一的救星。”
“有车了,有车了,请大家迅速有序地上车出发。”
一声招呼,几十人齐刷刷地列队向车辆走去。郝童一把拉住李莫的胳膊:“李哥,为了刘亚姐和孩子,我要你保护好自己。”
彼此的目光读懂了许多,李莫沉声而回:“无论发生了什么,你和我都要平安地回北京,郝童,如果他走了,就让他走的安心,生活中有许多东西,需要懂得放手。”
这样的叮咛在不可预测的未知里,多少显得有些惶惶却弥足珍贵。
黑暗中,嘤嘤的抽泣声,微弱地环绕在方博年的耳边。除了可以勉强呼吸着黑暗中的尘土味道,没有什么疼痛,周身却完全被至酷,试图摆脱什么,只带动了更多的尘土震荡,实际情况却并未得到改善。
哭泣声猛然间断了,似乎觉察到了这边的动静,一声嘶鸣:“方哥,方哥,你在哪?你回答我,求你,回答我。”
迟缓地答着:“嗯,我在呢。”
奇奇因过度惊喜而放声大哭:“方哥,救我,我不要待在这里。”
救?怎么救?方博年吐了吐积压在嘴里的泥土,不禁咧了咧嘴。这一刻,清醒些了,周身抑制不住的战惧起来,他,真的,要死了,上天,成全了对他的审判。
“方哥?你出声啊,方哥,别不说话。”奇奇再度惊恐地呼叫着。
“奇奇,我在呢。省点力气,别哭了。”方博年颓然地劝慰着。
“不,我要出去,我爸我妈呢?还有我哥哥和姐姐,我得出去,必须要出去。”奇奇声嘶力竭,震得四方的混合土的板子吱吱呀呀。
方博年只好又道:“奇奇,别喊了,没用的,你这样,只会让我死的更快。”
一个死字,彻底击毁那端:“不……你闭嘴,我不要死……不要,来人啊……救命,救命,有没有人……求你们了,救我们出去……”
所有的呐喊与呼求在封闭的空间里徒劳地闷响着,一声声,一遍遍,疯狂地不肯罢休。
方博年无声了,任凭耳边另一个生命做最后的挣扎,人,为什么总是对生有着如此执迷不悟的眷恋?只因为我们心里还总有那么多割舍不掉的东西。
他有吗?
有,很多,任何一个,都在为他哭泣。他们不知道,在这片黑暗中,他也在为他们哭泣。
在奇奇越来越微弱地喊声中,方博年的泪水随之流了下来:“奇奇,别喊了,会……会有人救我们出去的,外边的人,都知道的。”
呜呜声取代了嘶哑的呐喊,断断续续,抽抽搭搭:“方哥,你不要骗我,真的吗?他们都知道吗?”
“知道,都知道。”
“方哥,你在哪里,让我抓到你,求求你。”
一阵小心翼翼,却又艰难的摸索后,奇奇忽然啊了一声,方博年的心也陡然提起:“怎么了?”
“方哥,我胳膊痛的厉害,不想动了。”
“奇奇,别动了,你可能伤到骨头了。”
又是一阵单方面的探索,失败了,手掌所能触及到的都是冰冷的钢筋与水泥,没有半点人的温度。
指尖正待无望的缩回来,碰到一件不同触感的软滑物什,摸了摸,好像是塑料,有些失望,可塑料里的硬物却让摸索的手指愣住了,瞬间,又不敢相信地将这团东西握在了手里,这是他掖在枕头下装了手机与钥匙的袋子。
“奇奇,我找到手机了。”方博年的声音有些颤抖。
“真的?方哥,快,快试试。”奇奇再度惊喜,绝望中燃起新的生机。
开机后猛然发出的微弱亮光,引来奇奇一声高呼:“方哥,我看见你了,看见你了,离我不远,一点都不远,快,快,打电话。”
片刻,方博年有些后悔不该那么早就告诉奇奇,手机虽然带来短暂的光亮,却无法将任何信号拨打出去,全然失去了它可以通讯的可能性。
奇奇还在执着地问:“能打吗,好了吗?有没有人接听?你倒是说话啊。”
沉闷地回应那所有的期待:“没有信号。”
短暂的沉默后,又是一阵催促:“你再试试,再试试。”
“奇奇,在这种时候,即便我们没有被压在里面,估计外边的通讯网络也受到了破坏。”
奇奇彻底的无声了。
良久,熟悉的抽泣声再度回响在方博年的耳边:“我不要死,我不要这样死,爸、妈,救我,你们在哪里?”
“奇奇,人都有一死,早晚的事,别哭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说好了,永远在一起,这次,我没有食言。”
“不,我不要死,也不要和你在一起,你个疯子,都是你,都是你把我害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要不是你在北京胡作非为,干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要不是你说陪我回家看我爸妈,我就不会被埋在这里,陪你等死。要死你自己去死,反正你这样的人,活着也是累,除了和我们这样的男孩子上床,玩我们的身体,你从来没爱过谁。郝童是第一号傻瓜,我就是第二号傻瓜,你要是不死,将来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傻瓜被你玩。”
奇奇突然停止了咒骂,彷佛意识到了什么,为什么方哥一点声息都没有呢?
“方哥?方哥?你回答我,把手机打开,让我看见你。”惊恐地哀求,瞬间得到了满足,不远处亮起了一点光,让奇奇又安心下来。
“方哥,别怪我,我不是有意骂你的,我难过,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可你的心里,只有一个郝童,他到底哪里比我好?阴险卑鄙的家伙,我哪里不如他,不就是没他家有钱吗,可你缺钱吗,你要倒贴给他吗?你又不要他养,你上赶着倒贴什么啊……你就是贱……我他妈的也贱……都他妈的贱……”
方博年知道,奇奇已经有些脑缺氧了,胡言乱语中声量渐渐微弱下去。
急忙打开手机,奇奇哼唧了一声,软绵绵地声音飘荡过来:“方哥……”
静静地望着眼前的黑暗,却彷佛看到很遥远的过去,寻找着,不知何时早就丢弃在黑暗里的一颗心,千疮百孔,却还在蓬勃跳动,他,还没有死,也许,下一秒就会死去。
方博年的声音缓缓地传了过来,像说给奇奇听,又像说给自己听:“你说的对,我天生就是贱。一生下来,就是个贱胚、怪胎。他打的不够多,不够狠,要是当时一下捅死我,就都了了,我也不会继续这么贱的活下去。那么多人,都陪着我一起犯贱。
为什么他给我的生命里流淌着这样的血液?我是一个男人,明明是一个男人,难道不该爱上女人吗?是谁跟我们开了这样的玩笑?这个玩笑未免有些残忍,都没有玩转的余地。这样的生命,他为什么还要生下来,真可笑,他还以此为豪,我是他全部的骄傲和希望,他要我永远都做最好的,像个男人那样堂堂正正活着。
活着?活着就意味着永远的欺骗和背叛。活着,每天都活在厌恶里。像只夜间的野兽,天天穿行在丛林里,寻觅着和自己一样的同类。爱情?是什么?男人和男人?哈!还是男人和女人?“一声悲怆的呜咽。
“方哥……”奇奇轻轻呼唤着,似乎,有点明白了什么。
“这个世界有爱情,我知道有,那都是别人的,和我没关系,我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我就是个怪物,是个令人厌恶的只喜欢和男人搞的怪物。永远不会有永远,注定要孤独走完一辈子的可怜虫。”
“干嘛这么看自己,喜欢男人怎么了?我觉得挺好,和自己喜欢的在一起,干自己喜欢的事,这辈子才不亏,关他妈别人什么事。”奇奇不禁反驳道,忽然对此时的方哥有那么点不屑。
“结婚?结什么婚?我和他手牵手走上红地毯等待上帝的祝福?祝福?还是讽刺?他还有毒品吸一吸,吸完了像疯子一样做爱,好啊,那就一起玩吧,3P就3P,只要他高兴,能不碰那东西,怎么玩我都无所谓。可就是不能看着他糟蹋自己,我什么都给的了,就是不能给他婚姻,到底最后谁把谁逼疯?你回答我,骆月晨,为什么用死亡结束一切,惩罚我?骆月晨,回答我,我知道你什么都听得见。永不相见,对吗?这就是你留给我最后的四个字?永不相见!”
奇奇害怕了,黑暗中,那个人彷佛不再是方哥,哀声恳求道:“方哥,别说了。”
可方博年置若罔闻,沉闷的声音里透出怪异的兴奋来:“人人都是猎手,到处捕捉,而我,像只猎物,四处躲藏。我以为他是真的,从头到尾都是,他和别人不一样,他的要求少的可怜,要的太少,给的太多,原来他才是最后的那个猎手。那么安安静静的一个人,这个世界,都容得下,何况是我?可我咬了他,咬到他咽喉了,差点没了命。我连他父亲也一起弄了,他再也不会回头了。不会了,不会了……”
奇奇崩溃了:“不要再说了,我不要听,不要听,你就是个怪物,是个疯子,你去死!”
呜呜呜呜,无限的悲鸣,震动在狭促的空间里。奇奇哭到气若游丝。
“方哥,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求你,答应我,永不相见。”竭尽最后一点力气,奇奇失去了任何的响动。
意识开始模糊,局促地呼吸声渐渐微弱,费尽全力,将手机凑到眼前,温柔一笑,早已干涩的眼眶泛起最后的晶莹,犹如黑夜里最后两点星辉。
手机屏幕上,逐字逐句写下一条信息:“我爱你直到永远,你是我的男孩。”
手机的光芒终于黯淡下去。一切,恢复了平静。
一丝光亮透进来,像黎明的曙光,冉冉扩散,驱走夜的黑魅,扫尽生命的阴霾。
“发现了,在这里……应该是两个……”
“大家动作轻点,慢点……慢点……”
“太好了,都有生命体征,他们还活着……一阵夹杂着喜极而泣的欢呼声。
仿佛在睡梦中被惊扰到,眼前一片朦胧的光,耳边断断续续传来陌生人的却又万分亲切的温柔话语:“没事了,不要紧张,松开手,手机我们会帮你保管。”
身上,有人细心地盖上了温暖的毛毯,颠颠簸簸中,迈向新的生命进程。
不知过去了多久,当那抹熟悉的油菜花香淡淡飘来时,方博年知道,他又回到了那座美丽而灵秀的天府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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