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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地……爹地……”小妞挣扎地从“冰激凌”身上跳了下来,冲进方博年的怀里,两只小手死死抓住那件熨得平整的衬衫,再也不肯放开。
平静的目光交汇,彼此点点头。方博年的目光停在了“冰激凌”的脸上。
“我同学。”简单到连个名字都没有。
“嗨。”那位的招呼打得也很无所谓,还在冲着小妞挤眼睛。
“还你。”一把明晃晃的钥匙放在了咖啡杯旁。黑白分明,如同现在彼此的关联。一旁的冰激凌笑得很识趣,显然知道点什么。
靠近来,身上隐隐送来熟悉的海洋香,摸摸小妞的头,瞬间的温柔,孩子他爸恍然失神,心跳到痛。
“走了,拜。”郝童扬扬手臂,冰激凌也笑着向小妞挥了挥手,顺势拉了拉郝童的手臂。
方博年忽然叫道:“你等一下。”
欲走的两个男孩都回过头来,平静的望着。
等了片刻,方博年还是没说话。郝童只好问:“怎么了?”
不知道,方博年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住他。乱七八糟的话仓皇出口:“呃,那个,你照看她那么长时间,花了不少钱吧,多少,我补上。”边说边掏出皮夹,一不小心,打翻了咖啡,小妞偏偏不肯撒手,父女俩的衣衫顷刻一片黑棕色。方博年的额头冒出汗来。
趁着服务员赶来收拾残局,郝童淡淡地丢下一句:“不用了。”拉着冰激凌迅速消失了,连个背影都没让人看清楚。
“童童哥……童童哥……”小妞的呼喊单薄、稚嫩。
站在家门口,方博年看了看赖在怀中的女儿,手里的那把钥匙,余温烫手。迟缓地打开门,洗浴后的奇奇原本懒洋洋地躺在客厅沙发上,看到方哥从超市带回的不止一袋吃食,居然……还有一个小女孩。急忙一骨碌爬起来,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突变情况。
“我女儿。”方博年放下小妞,甩甩了微酸的胳膊,又冲小妞道:“这是奇奇哥。”
奇奇无比惊讶地在父女俩中间迅速寻看,试图从长相中找到方哥居然还有个女儿的可信程度。万分不幸,那女孩脸上冷冷的神情,太熟悉了。也不开口叫什么奇奇哥,就那么冷冷的看着,看的人心里发毛。
“哈罗,你好。”奇奇试图挤出表示友好的微笑。
热脸贴冷*,小妞一声不发地转身走向了自己的房间。5岁的女孩,严肃的表情好像一名待战的战士。
真是方便面,方博年勉强将这些烂糊糊的线状物塞进空荡荡的腹部,顺势拿去小妞挂在下巴上的面条。偶尔夜宵,郝童无论怎样煮,都不会是此时的防腐剂味。显然,小妞皱起的小脸,也表达了同样的抗议。
奇奇也胡乱地吞咽着,不太计较方哥的手艺如何,片刻,一扫而净,舔舔双唇,意犹未尽,要是能再窝个鸡蛋就更好了。
三个人,没人说话,奇奇最初的几声问候语,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都被小妞冷如冰的眼神射杀回去了,奇奇很知趣地选择了放弃。看着方哥,似乎对自己的女儿不太有什么管教,有没有礼貌的,似乎不关他的事。算了,反正他要的也不是这些。
“我还有很多事情办,你……下午自己回去吧。”方博年开口,轻轻逐客的意味。
奇奇稍愣,嗫嗫地说:“我……不想回去了。”
方博年看了一眼眯起双眼的女儿,对奇奇说:“恐怕,不行。”
奇奇不说话了,漂亮的双眸沉沉垂下,两根筷子划拨在淡绿色的方巾上。
“你这样没有教养。”突然,一直冷眼相看的小妞爆出话来,在场的两个人都微微窘然。
奇奇慌忙把筷子放下,看向方哥,白皙的面皮顿时红了。
方博年叹口气,站起身,收拾着零星的碗筷,看情形,奇奇不走也是不行的了。
电话响起,奇奇躲闪开小妞还在盯看的眼神,匆忙接起,听了一会脸色就变了,诺诺地应着,瞟着厨房里的方博年,最终无声的挂断了手机。
方博年放下衬衫的袖子出走厨房,一抬眼,看见奇奇还愣在客厅里,不禁问:“怎么?身上零钱不够?”说罢,找出皮夹刷刷地整的零的掏出一叠递给奇奇。
奇奇躲闪着:“不,不是,我有,不用。”一丝尴尬和窘迫,为什么方哥总是喜欢拿钱来打发他?
方博年还是执着地将钱塞进了奇奇的手,安慰地说:“没事,你拿着吧,过几天我再去找你,我这里……的确不方便。”
“方哥……”奇奇的目光紧迫犹疑,万分复杂地看着方博年,欲言又止。
方博年柔声问:“是不是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没事,你尽管说,能帮的我一定帮。”
这样的温柔彻底瓦解男孩的矜持,蠕动的嘴唇,热暖的目光,让方博年更感不妙。
“方哥,其实,你对我挺好的,我也很想为你做点什么,真的,你相信我,我……”
“奇奇……”方博年打断奇奇有些凌乱的表白,看了看站在一角小妞蜇人般目光,一抬手,拿出父亲的权威:“克瑞丝,回你房间去。”
小妞瞪向父亲,几番里较量,只好一声不吭,抱着童童哥送的一只代替汤姆的玩具加菲猫,返回了房间。
“奇奇,你想的太多了,我对你谈不上好不好的,就是觉得咱俩挺有缘分的,想帮你……”
“方哥,你别说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人,只是……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也都喜欢,所以,不想因为我让你被人玩死。”
方博年不语,明白了,奇奇充满恐惧和纠结的目光从哪里来的了。
“他们找到你了?”方博年沉声问。
“那个赵总打过几次电话了,我……没敢告诉你。后来我换了号,以为这事就完了呢,可他刚才又……还说我的妥协就是救了你的命……叫我别那么死心眼。”
心里像堆了无数只苍蝇的尸骸,方博年的脸色难看之极,大军这混蛋,张如海的事,他还没找他算账,他倒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了。
“方哥……”奇奇担心而难过地看向方博年越来越青白的面色,更加的惶恐:“你到底欠了他们多少?”
冷笑连连,他欠他们?实在是可笑,这个世界,到底谁了欠谁,能说清吗?
风,卷起漫天飞舞的枯叶,打在人脸上,已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呼啸而过的是沙土磨刮的微痛。
把小妞二话不说地塞进了弟弟博华的怀里,方博年的脸色让万般话语堆积在胸的弟弟连问的勇气都失去了,大哥的目光冷得让人心悸。
当大军看到冷然而入的方博年后,忙堆出一副笑脸迎上前,不住地先抱怨:“哎呀,博年,你到底跑哪儿去了?出国了,也不跟哥们打声招呼,害的我差点没把地球翻过来查一遍。”
顺势打发掉秘书,关上房门,又是上烟,又是沏茶。全然无视方博年冷煞的神情。
“说说吧,你也不用忙活了,我没功夫听你瞎扯淡。”方博年开门见山,面对昔日的同窗,睡在上铺的兄弟,那点情谊早已不复存在。
“说?说什么?”大军点上烟反问道。
这样的嘴脸到底还要看多少张?还要看多久?方博年不耐地也反问:“你不是翻遍地球找我吗?什么事?”
大军虚浮一笑,妈的,方博年你就跟我这儿装吧。都什么时候了,一条船上的人,不他妈的一起划桨冲过险滩,还跟这儿装清高,玩个性。
“行,今天我也不瞒你,有什么说什么。早就跟你说了,和丁未打交道要小心,要么就听话的跟着一起干,要么,索性自己认栽,别蹚浑水。你现在到底想干什么?为了一个小兔崽子得罪丁未,值得吗?”
“值不值得的和你有什么关系?”方博年冷冷地问。
“博年,话不可以这么说,想当初,是我把你推荐给丁未的,这卖面子的事,我大军也不是谁都帮的。没点功劳,也还有苦劳呢。况且,丁未那边也有我的买卖在里边,还指望着那司令员另开条路呢,你自己不要那点身家,可别把哥们我这边也赔的精光啊。丁未什么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旦狠起来,你和我在他眼里,算个屁啊,死都没地方哭去。”
“那孩子跟我也没关系,他自己不乐意的事,找我有什么用?”
“大家都是聪明人,要这么说挺没意思的。你把他从我别墅里带走,当天司令员就怒了,天没亮就走了。你这不是拆我台吗?费尽苦心,到头来,没吃着羊肉我他妈还惹了一身骚。”
看着不语的方博年,大军缓和一下口气,叹气道:“博年,说真的,你以为我想干这恶心事啊,别人拉屎我擦*,别人操蛋我扶腰。现在整体经济环境这么不稳定,说不好后几年是个什么光景,连美国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何况你我这点小买卖。趁危机来临之前,能多捞点是点,干了这么多年,总得给自己弄点养老的钱。情操算个鸟,你高尚的时候,人家早就越黑越美丽了。”
方博年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虽然厌恶着大军,却始终没有真的拒绝和排斥过这个人,他龌龊,却真实,这种摆脱蝼蚁般的生存方式却无法摆脱蝼蚁般命运的真实,让人不耻,却安慰。看到他,就有了一种庆幸感,存在感,甚至希望他再龌龊些,再真实些。那自己是不是就好过些?当年,彼此在喘息、呻吟中互放那点脏时,是不是要的就是这样真实?他甚至连张如海的事情,都没有力气再问了,还有什么可问的,替丁未安排一个小小的眼线在他方博年身边,恐怕连出卖都算不上。
蜷缩在凯雷德里,方博年默默地望着窗外风起云涌的暗淡无光的世界。大军最后的话语还在耳边隆隆聒噪:“博年,赶紧的,把这事一了,拿回自己大半年的心血,和丁未一竿子人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再见江湖照旧喝酒吃肉,各玩各的。你是聪明人,要追求曲高和寡,何必当初下地趟泥呢?小崽儿肯定是保不住了,别把自己弄沉了,那才叫得不偿失呢。”
在手机铃声不断的催促下,方博年黯然接起。
“方方,我现在命令你,立刻,马上来我家,否则,绝交半年,不,一年。”
“你干什么?”方博年瘪瘪嘴,心里泛起小温泉。
李莫继续无力的恐吓:“你们俩个到底在搞什么?用的着人朝前,用不着人朝后?刘亚和我挨个给你们打电话,集体玩失踪,你现在什么也别跟我解释,赶紧给我过来吃饭,刘亚为你做了洋葱煨鸭肉……”
“李莫,我们分手了,他是丁未的儿子……”
李莫的声音戛然而止。
半晌,才缓缓道:“方方……咱们……没事的,好多事情也许不是你认为那样的……过来吃饭,我和刘亚等你。”
“不了,我还有事,下次吧。”
“真的?那我过去找你,方便吗?”李莫的声音满是挂怀。电话那端传来刘亚的大嗓门:“死方方来不来啊?鸭肉都熟了。”
方博年轻声道:“不用了,回头联系你。”
凯雷德的车厢内,隐隐传来一个男人压抑不住的间接哽咽,秋风瑟瑟中,飘零的雨雾缓缓落下。
临湖的一间茶室,窗外风兮雨兮,窗内茶暖人静。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吟诗的人收回凝望湖面的目光,稳稳的转过身来,看着手端茶杯默默无语的方博年,不禁笑道:“方总,我这杯茶不贵,人人都喝得起,且,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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