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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总以我们村为轴心,在方园几十里的村子里卖唱!
卖唱是他自己说的,而别人则总说他是宣传毛泽东思想。他常在床上搂着我说,我才不去宣传什么他的思想。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造反有理与人斗争其乐无穷?儿子斗老子妻子斗丈夫学生斗老师?鬼话!疯子——我捂着他的嘴不让他说,他一巴掌打开我的手,说:"未必你还去告我?
我怎么会去告他?莫说他说的是我想说而说不出的话,就算他真是个美帝国主义大赫鲁晓夫,我也不会去告他!我不知道救星救了我什么,却知道他为我一家付出了他的所有!
奇怪的是,他越是这样跟我说这种话,我倒越把他爱得了不得亲得了不得!自打我和他越来越亲之后,只要我能撑得下来,就总是陪他出去卖唱。那时周围村子里的人常请他去唱戏打漁鼓拉二胡教鼓乐,还常想要他随口编些宣传什么思想的东西。可他,就是说不会编,就只唱样板戏选段。而且我细心地发现,就是唱段里有诸如"手捧宝书满身暖"之类的句子的,他都一概地迴避!为此,我真认为他了不得!我想,当时没有几个人敢像他这样!
只有我的瞎哥敢!
不知什么时候,他老是一口一个瞎哥的称起哥来。而且不要我再叫他叔。说我是嫌他老,才叫他叔。"我还没到三十岁呢,叫什么叔!"我怎么会嫌他老哩?我倒是希望他更老一点,能做我的父亲我才高兴哩。见他真的是很恼火我叫他叔,便也就顺着他叫哥。有时我晚上实在有事,或白天太辛苦实在没力气陪他去卖唱,他便会心慌得常掉词。好在乡亲们也不在意他究竟掉了些什么,只要听他那好听的嗓子看他那好看的样子就满足了。而且总是早早地散了戏往回赶,一回来就会到处找我。找到我就会搂着我拍我的背,摸我的脸,好像是几年不见似的。然后,不是一边轻轻哼着曲子或编着唱词为我家搓那三十斤稻草绳,就是拿一双散淡忧虑的眼睛紧紧地一刻不离地盯着我,听我讲一天有趣的事。或者,就凭我的呼吸声看着我,永远也不会把眼睛拿开。我喜欢他那样看着我。他那样看着我,我心里便什么都有了。有时,他像我那含冤远去的父亲,有时,很像我的母亲。但更多的时候,那种眼光所表达的意思只有我明白。反正只要在那种只有我明白的眼光之后,便是他粗重的喘息。接着,便会紧搂着我,有时搂得我气都不能出。再接下来,便总是急急匆匆地抓了我的手,要我为他去揉搓,一直到他大喷大射!而且,他慢慢地教会了我用嘴去亲他的吻他的,用舌头去搅他的。开始,我怕脏,不想做。但一见他那失落的样子,我不忍心了。慢慢,我却喜欢上了那样做。我没想到他鸡鸡前头锣锤子一样的那一坨,会那样细腻那样有弹性,吻起来舒服极了。更重要的是,我喜欢看我的瞎哥被我吻得大喊大叫的疯样子。我知道那是他最舒服的样子呢——他舒服,我就高兴!
而且,我觉得我比他更离不得我的瞎哥。因为,只有他,可以整夜整夜的听我讲我的心里话。讲我的恨,讲我的怨,讲我的苦,讲我的乐。那时候,我很喜欢向人讲,不讲我憋得难受。可没有谁能听我讲,外面的人讲不得,弟妹又都很小。我想讲给娘听,可娘听不懂。娘为我的父亲,已经是半疯半癫了。有时我向娘讲我的父亲对我怎么好怎么好,我好想他。娘却说,你想他干什么?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你要想毛主席,想大救星!
我听了,真想把我的娘狠狠的揍一顿!
但我没有,只是搬一张小凳来,扶着我娘坐好,打一碗井水,把娘那蓬乱的头发打湿,帮娘梳那靠她自己已永远梳不清的长长的白发。一直梳到娘清醒了一些,问我:"可崽,你吃饭了吗?要是没吃饱,灶里我还煟着个红薯,那是我想留给螺螺的……"每到这时,我才离开她,去找我的瞎哥。
而瞎哥,却可以整夜整夜地听我说。
有一天他忽然说:"可可,你将来可以当作家,把你想说的话写出来!"他见我不做声,便问:"作家是什么你知道吗?是写书的。可以把你要说的话都说出来,告诉这个世界!我听出来了,你能!你是个当作家的料!"我听了,说:"瞎哥,你怎么比我还小了啊,你没见那些写书的,哪一个有好下场?"他听了,沉默很久,搂着我说:"不怕!没有人真能万寿无疆!你还这么小,才不信你活不过他!"我抬起头,久久地看着瞎哥,猛地,我一把扯下他的裤子,要帮他吸吻!我要让我的瞎哥知道,我听懂了他的话!
可瞎哥却把我抱到他的身上爬着,说:"可可,今天我不要。今天我要听你说话……"如此,我当然也要知道怎么去关心我的瞎哥了。
那时,妹妹已有到五岁了,别的什么都不会,却突然间一鸣惊人地唱出了《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而且唱得有板有眼,太像那么回事了,就连瞎哥都惊得眼睛放亮了!就在那一刻,我想到了可以让我的螺螺妹去牵着我的瞎哥出门唱戏!螺螺妹爱唱戏,怪不得她总跟着我到生产队的仓库去玩,原来她的小脑瓜子里是在想学戏?或者,那只是她的天赋?
但不管怎样,我知道,这么聪明的小妹,叫她去牵着瞎哥走路,当他的眼睛,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了。
却没料,竟是我的这一决定,最终害死了我的螺螺妹,也害死了我的瞎哥!
那时我的瞎哥还有一个朋友,叫免宝。他是我们村的放炮师傅。那时总搞农业学大寨,要改天换地,放炮凿石地开梯田。于是放炮师傅就离不得。免宝当过炮兵,放炮师傅便非他莫属。他真不亏是部队练出来的,放炮从没出过哑炮,而且还能土制定时炸弹。他制的定时炸弹严格意义上讲还不叫定时炸弹,只是一种能遥控的炸弹。不要人到边上去点炮,只需远远地拉动他装的机关,那炮就轰轰地炸响,从来没有失误过。
所以,在当时,他比瞎哥还吃香,四乡五邻的常请他去帮着培训放炮手。他这人是个闷斗心,不爱说话,像是把一切话都放进炸药里炸过了。但谁都知道,他厉害着呢。不看别的,只看他在那种年月敢于狠着心要钱,就知道他不简单了。不管谁来请他,他总不作声。不说去,也不说不去。直到来请他的人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思,把他要的钱或谷的数目如数给了他,他才拿了傢伙跟你走。就是本生产队请他,他也要称了谷才算。有次队长火了,说:"你再敢这样老子开你的批斗会!"他听了,什么都不说,只是玩着手里的炸药,自言自语地说:"老子这炸药还从未炸过人呢,看来有人想要我试试了!"队长一听,脸霎那便白了!说:"我这就给你称谷,这就称!"事后听说队长那次还多称了两斤半,称尾巴还挺上了天!
不知为什么,瞎哥居然跟他交上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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