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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罗瞎子带上这条路的。
那年我十五岁。
这个罗瞎子是个瞎子精。他虽瞎了双眼睛,可他比鬼还精。他那眼是双清光眼,就这么看,根本就看不出他是瞎子来。眼里没有任何让人看了不舒服的东西,既没有罗卜花,也没有吓人的红粒粒。也是像好眼睛一样,要白有白,要黑有黑。而且,总是哪里有一点响动,立刻就会忽闪忽闪地往那里看。好些时候,让人觉得他比正常的人还机灵。不光如此,那眼也比正常的眼好看。因为正常人的眼看人总是太狠,总像是要搞谁的阶级斗争。而他那眼,看人总是有几分散淡,总是有几分淡淡的忧伤,于是,就感到他总在怜悯着谁,寻觅着谁,思念着谁。这么双眼配在那样一副生有迷人鼻子嘴巴眉毛的面孔上,就真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了。加上他生有那样一副模特一样的身架子,在我和罗瞎子相识相处的年代,简直就比挂在电影院里的电影明星王心刚还漂亮呢!
而且你根本想不到他有多聪明。他是个卖唱的。湖南有曲花鼓戏叫《打铜锣》,里面那很厉害的林十娘就曾唱过:不聪明唱不得戏,不能干打不得锣。他这个唱戏的比一般的唱戏的更不同。他一个人能把《智斗》全唱下来。胡传葵的粗旷可笑,刁德一的高尖阴狠,阿庆嫂的亮丽机智,全从他那一张嘴里变戏法似地跑出来,让人看着他那嘴巴骂他:这个死瞎子,硬是绝了!怎么一个人能变出那么多种的声音来呢?特别是阿庆嫂的嗓子,女人都唱不来呢,他一个大男人,亏他怎么挤出来的!
而且,他瞎着眼敢跑单帮,连个牵他的人都没有!这全凭他那吓得死人的记性,任什么难走的路,只要有人牵过他一次两次,他就能好人一样抬头挺胸甩手甩脚地走!虽然细看会发现他在落脚那一瞬间,总还有一丝最后的试探,可他偏能在就要踩空的那一刻,停住他就要踏空的脚步!这不能不让人为他这瞎子精叫绝!
还有更绝的是,不管你是谁,只要他曾听过你一次声音,告诉过他这是谁,那就多少年后他都能在瞎眼眨巴一下,或在他长长的眼睫毛忽闪一下的同时,便能准确地叫出你的名字来,决不会有半点差错!因此,当时村里的女人和男人们无聊时,就总是跑到他面前去打赌,看罗瞎子能不能把他们"认"出来!而如果被"认"出来了,则像是捡了个宝似地得意:"怎么样?瞎子把我‘认’出来了吧?我说哩,要是连我都‘认’不出来,他罗瞎子也白做了罗瞎子了!"那口气,好像他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似的。
想起罗瞎子能在他挨了枪毙已经死了很长时间后,还能在听到我的哭喊后立即最后一次亮开他那其美无比的瞎眼定定看着我,而且再也没有闭上!于是,那一双带着一丝永恒笑意的眼睛,就永远地刻在我的心里,再也不会淡化了!除非我死了!
我说过,我是十五岁那年被罗瞎子带上这条路的。那时我念初中三年级。走到他的身边是因为我家是黑五类。我家祖居的房子都被贫下中农吃了胜利果实,分掉了。我一家六口挤在一间偏房里,父亲、母亲、我加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只有一张架在士砖上的床。房子太窄,白天要把床边的木板拿掉两块,一家才能转得动身,到晚上父亲睡的时候,才能把那两块木板再加上。我偏偏又是个喝水也长膘的猪,才十五岁,那个头已长得像个大男人一样了。实在没办法,父亲就在生产队的畜牧场给我架一张床,让我一个人住在那里。那畜牧场一边是牛栏,一边是猪栏,紧挨着我那张床,便是一个大粪坑。热天,瘟臭难闻不说,那蛆虫还常常爬到我的头上脸上和身上。有时上学走到学校了,还能从书包里爬出几条蛆虫来!因此,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嫌我。我最受不得的是这份嫌。但我不能说。说也没用。父亲母亲都常常被好好的便一索子捆了上台子批斗,能让我念书,已经是不错了,哪里还容得我不让人嫌?我想过不去念书,但我太爱念书了。试了两天,心里憋得比忍受蛆虫在脸上爬还难受,于是我知道,只要能让我读书,我想我是什么事都可以忍得的!
那一天我正要去上学,在畜牧场碰到了罗瞎子。罗瞎子到粪坑里来解大便。我刚要哼"临行喝妈一碗酒",罗瞎子劈面便叫住了我:"可可,你就住在这里?"
我很惊讶,他怎么知道我?因为村里虽然都去试过罗瞎子"认"不"认"得他们,但我敢肯定,我从来没去过!我想过去,但我没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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