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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瞎子说:"怎么了你?说话瘪喉瘪嗓的,像个小女人。我瞎子可不喜欢像女人一样的男人——"说着,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赶紧说,:"快来吧,告诉我怎么把绳子卷起来,往后,你就放心去读书,每天的稻草绳我给你搓了。我是晚上才教戏唱戏,白天没事,我又不想到外面去逗骚,就专门给你搓草绳吧——"那一晚,他又是把我脱得赤裸裸一丝不掛地睡在他的身边。
我晚上做事做惯了,睡早了还一时睡不着。当然,是因为我心里搁着事。我在想一个问题:这个罗瞎子,他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
想着想着,就想到我父亲身上去了。
那时候,我倒是小小年纪习惯了别人对我不好,骂我兔崽子,骂我黑五类,吓我要是我不听话,就把我像我父亲一样地揪上台去斗。我一直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那么喜欢把人揪上台去斗呢?我父亲二十一岁上生的我,我十岁了,父亲也才只三十一岁。土改划成分时,我父亲还只十四岁,怎么也变成跟我祖父一样挨批斗的黑五类了呢?听到每次在台上斗我父亲的时候骂的话,我都简直想不通,我父亲好好的一个人,他实在是对谁都好,见每一个乡亲都给笑脸,而且真不是笑里藏刀。我晓得我的父亲,他是个真心实意的人。就算他好好地挨了那么多批斗,好些人还拿伞把子打过他的脑壳,还用脚踢过我父亲的腰,但只要他一下揪斗台,立既又会无恨无怨的去做好生产队长分他做的每一件工,而且见了那些斗他的人,他又会真心实意地给他们一个笑脸,或亲亲地喊他们一声哥,或叔,或爷!
有时喊得我心里都痒痒地恨,说:"爸,他们刚斗过你!——"年轻的父亲总是赶紧用手捂住我的嘴:"可可,可不能乱说。他们那也是没有办法,不斗我们他们便会要被人斗。这是个要人斗人的时代,总得有人被揪上台斗着啊,不然,别人不怕,这世界就会大乱啊——"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人怕着,这世界才能不乱?
是谁这么要人怕着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只要我父亲被人捆了去斗,我便赶紧拿一把伞蹲在会场的外面,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无风无雨,我都拿着。到那种时候,我是坚决不去读书的,哪怕我再想读书,我也不去。我是儿子,我没法不让别人揪斗我的父亲,但我却可以蹲在外面等我的父亲!只等他一出来,我立即会迎上去,把撑开的伞踮起脚举到父亲的头上!
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无风无雨!
每到这时,父亲就不断地在嘴里喊:"儿子,儿子,我的儿子……"然后,哪怕父亲被别人把腰子踢得脸都发青,都重又可以劲鼓鼓地去做生产队长分他做的每一件事,或真诚地笑着,亲亲地喊那些斗过他的人哥,或叔,或爷……
那晚,我跟罗瞎子睡着,我又在想我父亲挨斗后的种种。
好久,罗瞎子问我:"可可,你还没睡着?"我说:"睡着了。"罗瞎子笑了:"瞎说,睡着了还能说话?"我说:"你要问嘛。"罗瞎子又问:"在想什么呢?"在想什么呢?我能告诉罗瞎子吗?何况,他是瞎子,他又没有一个老是年轻轻便总被捆着绑着去挨批斗的父亲,他又怎么能明白我要想的事呢?
可罗瞎子硬是还要问:"告诉我好吗?说不定,我能帮你解了你要想不通的事呢。我是大学生呀,我懂的事可多了——说嘛,小小年纪把话憋在心里会憋坏身子的——"我突然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真没想到我会那么没出息,眼睁睁看着我父亲被人拿伞把子打脑壳用脚踢腰子我都没哭,最多也只是犟犟地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无风无雨都为父亲撑开那把伞,高高地踮着脚无声地陪父亲走,却突然在一个瞎子面前哭了起来!而且一哭就没法收拾,简直有点要没完没了地哭下去的意思了!
罗瞎子紧紧地把我赤裸裸一丝不掛的身子搂在他同样赤裸裸一丝不掛的怀里,问:"是为你父亲前天又挨斗的事么?"我哭得更伤心了,而且带着很强的恨意放声大哭起来!
罗瞎子再不问我了,只是把我搂得更紧。而且我感到,他也有眼泪在我脸上流。
紧接着,他便千方百计地想哄着我不哭。给我讲故事,还不断用手胳我的胳肢窝。
可我,伤心的事太多了,他怎么哄也哄我不住,而且越哭越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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