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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说不是胡乱猜测,是有根据的。
人生的背景就像一堵墙,我们习惯靠着墙站着,天长日久便成了墙的一部分。
最开始我们不会明白这个道理,因为我们天真无邪,哪怕是最清苦的日子也能从中萃取快乐。快乐是一个孩子的本能,我们不需要承担不必要的忧虑和痛苦——但这是在没有学会比较之前。我先是和同龄的小伙伴们攀比,他们有的玩具我没有,他们的新衣服我没有。之后,我开始和其他的一些孩子比较,然后发展到把家庭与家庭比较。等我几乎把小镇上所有的家庭都当做参照物一一比较完毕之后,心中的怅然自此无法消散。
我的家竟然是这样穷,我的家已经这样穷了,外婆家竟然比我们家还穷。
十一岁半的小九,在我的记忆里,总是穿着磨破了领子的旧衬衣,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粗布裤子,膝盖上补了两块绿色军布的大补丁……真的就象是个小叫花子。
等我有了这种意识之后,我变得异常失落,我真是非常憎恶我靠着的这堵墙,漏风的墙,残破的墙,耻辱的墙。那种感觉就象一根扎到心头的针,锈了,再也拔不出来。
因此我坚持地固执地想,小九一定就是因为穷怕了恨透了他的家,不再依恋我那赌鬼的外公和烟鬼的外婆,不再顺从命运融化成墙的一部分,所以他出走了。
之后,外公死了他没回来,外婆死了他没回来,三姨五姨小姨结婚他没回来,二舅三舅结婚他也没回来,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的下落,或许他已经死在外面,或许他根本不想再回来。
就好像是一种自我催眠,我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于是,在我失落时,怯懦时,孤独时,沮丧时,很多很多无奈与无助时,我都会想起小九,我那离家出走的舅舅。
我佩服他的勇气,神话的或传奇人物一样,敢于改变自己的命运,小小的年龄就能一步天涯,潇洒地永不回头。
他就是我的英雄。
02
而我并没有成为“英雄”,和绝大多数小伙伴一样,循规蹈矩地上学放学吃饭睡觉,三年级的时候也转去了镇西小学。
报到那天又想起了小九,事实上自从小九失踪后,每天出门前妈妈都叮嘱很多遍,诸如放学立即回家之类的话。
走在路上,到了三岔路口,我回头望,想象着小九从路口那边跑回来,像科幻故事写的那样突然出现,原来他只是去撒了一泼尿,没想到消失了一年。可是没有,奇迹没能发生,然后在路上遇到了邢老师。
看样子她是去上班的,骑着自行车经过,看到我之后停了下来,说要捎我一段路。
我看到她自行车后座上还坐着一个男孩子,笑眯眯地看着我。他背着一只新书包,我最羡慕的军绿色帆布书包,臭美,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想。
后来还是坐到了车前梁,邢老师亲把我送到教室门口。原来她的儿子跟我同班。
他叫邢亦学。
邢老师有两个儿子,老大叫刘昶,跟他爸爸的姓,老二就是邢亦学,跟邢老师的姓。邢老师是四年级的班主任,同时也教我们语文。她对我特别关照,暗暗地我在心里想,一定是因为小九出事的缘故。
可实际上小九的失踪又能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小九是自己离家出走的。
我和邢亦学的关系并不好,他个子高,坐在教室后排,平时调皮捣蛋,跟一大帮顽皮的孩子在一起玩。我个子矮,坐教室前排,比较安静。
有一次邢亦学偷了前排同学的橡皮,被罚站,邢老师碰巧经过,把他臭骂了一顿,临了还指着我对他说,你学学人家冬子,学习又好还特别听话……
邢亦学对我撇嘴笑。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邢老师的丈夫调进了省城,邢老师也调到了市里的学校,邢亦学自然也跟着转学了。
和所有故事一样,我们会重逢,而我们并没有去预想重逢。
不过我们这些乡镇里同龄的孩子,只要进了重点高中,重逢的机会几乎是100%.因此,当我看到宿舍里我下铺上面贴的纸条上面写了“邢亦学”三个字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惊奇。
他倒是显得有些惊奇,招呼了一句,真的是你?
他已经有了一米八的高个子,胳膊粗得象我的腿,典型的“彪形大汉”。
我也就热情地打了招呼,顺便询问了一下邢老师的情况。
他说:“我妈?工作狂。对了,她经常提起你,说你将来肯定有出息。”
难得邢老师还记得我,我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焦急的满头是汗的样子,为了打听小九的下落把我盘问得晕头转向的情景。
我说有时间去看看她。
邢亦学说那好啊,周末去我家玩儿。
就这样上下铺住着,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得很快。
邢亦学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估计当时进重点高中也是邢老师想办法塞进来的,他的基础很烂,考试从来没落过后三名。他沉默寡言,似乎总有着心事,但从不对人诉说。
经常我在上床戴着耳机背单词,他在下面塞着耳塞听歌曲。
我们都还是豆蔻年华,原谅我用豆蔻年华这样美好的词语来形容这一段其实并不怎么美好的时光。杜牧在《赠别》一诗中用豆蔻来形容十三四岁的少女,这用来形容邢亦学绝对不合适。那年的他虽然只有十八岁,却显得比我们所有的同学都成熟。偶尔的时候我会说他一句,你还不快复习一下,要不然又要吃鸭蛋了。
他则咧着嘴巴一笑,不说话。
那笑容,竟然和小时候极其神似,让我怀疑他根本就是个不会长大的孩子。
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到他家里去玩,事实上我比想象中要用功得多,因为除了用功我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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