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九走得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
正是九月开学的日子,下着淅沥沥的小雨,大家都去学校报到。早晨我们一起上路,走到三岔路口他忘了拐弯,走出了几十米才想起来,对我说,糟糕,要迟到了,然后回头跑去。
那时候我读小学二年级,他读三年级,原来的小学只有两个年级,三年级就要转到镇西边的学校去。
一路上我们光顾着说话了,这条路走得顺脚,所以他都忘了拐弯。
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他的背影,猴子似的跑得还挺快的,没想到这竟是他留给我最深刻的记忆了。
到了晚上他没有回来。
深夜的时候,我睡得懵头懵脑,听见一阵猛烈的敲门声。
妈妈披着衣服去开门,我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来张望,外婆拿着手电筒进来了,满脸都是汗水。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说那是小九他们的新班主任邢老师。原来小九一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外婆去学校找,邢老师也着急了,跟着外婆回来找,镇子里转了好几圈儿都没见人影儿。
妈妈立即穿起衣服裤子,说要跟着一起出去找。
外婆说,还找啥?我们一大帮人都找不着呢,把冬子叫醒了问问吧,他兴许能知道。
我一翻身蹿了出来,大声说,不用叫,我没睡呢,咋地啦?出啥事儿啦?
妈妈忙扯着衣服丢给我,把衣服穿上,邢老师在你也不害臊。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臊,我从小就没穿过内裤,甚至不知道内裤是什么东西。
外婆问今天早晨你是不是跟你小舅一起走的?你们在哪儿分开的?
我说是在三岔路口分开的,我去镇东小学他去镇西小学。
外婆问你小舅说啥了没有?
我努力地仔细地想着,没有啊,说啥了?没说啥啊……
她们就这样胡乱地问着,我就胡乱地答着,后来邢老师又问起暑假的事情,问我们都到哪里玩儿,玩什么了,常去哪里,爱玩什么……把我都问烦了。
还能去哪里呢?镇子周围除了山就是山,我们平常也就是往山里钻,爬树,挖洞,抓小鸟之类。
我们还经常去贮木场的小火车站去玩儿,那里都是装木头的火车皮,平常没什么人,我们钻到木头垛底下,就像狗一样钻来钻去。有一天我和小九躲在里面,他突然掏出一只卷烟和火柴,我知道那是偷外公的,吓得不敢出声,后来被看木头的老头发现了,老头把我们撵了出来。当然这不能说,说了我妈妈会揍我一顿。
还有什么?……没有了,我说,真的没有了,邢老师你别问了,到底咋了?
大人们的脸色很沉重。
后来,他们在我的带领下去了木头垛。
天很黑,四周风声簌簌的,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我抬头看见漫天的星星,那种感觉又刺激又神秘。
外公拿手电筒四处照着,他们大声地喊着:“小九!”、“小九!”但是根本没有响应。
突然,邢老师叫了一声,手指着木头垛的缝隙,发现了什么?
他们用树枝挑了出来,原来是书包。
小九的书包。
书包里面的东西都在,什么也不缺,饭盒也在,里面外婆给他带的馒头和咸菜不见了。
外婆放声大哭,书包找到了,人呢?
就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小九人间蒸发了。
小九只比我大两岁,确切地说是一岁半,即便如此,他仍是我最正宗的长辈,我的舅舅,我妈妈最小的弟弟。
大家都叫他小九,但我不能跟着叫。
经常在玩耍的时候我们把舅舅打哭了,回家后妈妈愤愤地拿木尺子打我的屁股,你个小兔崽子,他是你舅舅你也敢打?!
确实没什么不敢打的,小九是一干伙伴里最纤弱的,也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他又白又瘦又没力气,象一根缺少水分的葱。
小朋友的游戏就是这样,并不妨碍我们无忧无虑地长大。
年少时候的我们,心就象明亮的镜子,即使落了灰尘,一阵风就能吹去,它仍然会在阳光下反射耀眼的光芒。
但是,如果没有太阳呢?
有人说,或许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心里都曾留有阴影,那么我的阴影便从小九的这件事情开始了。
小九失踪三天后,外公和外婆去派出所报了案,民警在山了搜寻了两天,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渐渐的,这件事情便淡忘了。
外公和外婆生了十二个孩子但只活下了九个,生孩子大概是他们这辈子最宏伟的篇章。他们承袭着“多子多福”的传统,但实际上孩子成为过多的负担,多年之后妈妈回忆自己的家庭时,不得不无奈地承认,“是这样的,我们家……确实是镇上最穷的。”
因为穷,孩子也就变得不尊贵了。
所以小九悄无声息地失踪后,最初还有邻居问起,后来没人问了,开始还能听到外婆哭泣,后来她自己也好像忘记了。
这个比我大一岁半的舅舅,我童年最好的伙伴,就仿佛未曾来过那样,成为遥远而模糊的记忆。
但其实我心里的想法跟他们不一样,他们都说小九是贪玩进山迷了路肯定是死在山里了,我坚持地认为他没死,他是离家出走。“离家出走”是我在电视剧里学来的一句新词儿。
因为家里太穷了,小九不堪忍受,所以出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