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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班会课上,班主任向同学们提了一下我的建议,然后我再煽风点火,大谈古代变法和当代改革,而且说了一句最有份量的话:四中学生就是这么干的,我知道他们迷信这个,再加上我的支持者们先声夺人,最后几个冥顽不灵的女生终于放弃她们的真理,投身于高三七班的大共荣事业当中了。按照“变法”的理论,我不能和周蕙芳坐一起了,代芸也不能和李飞坐一起,因为我们都是前三十二名的学生,他们都显得闷闷不乐,唯独我和子凯笑得合不拢嘴,我俩一起坐到了最里边一组,倒数第三位,于是理所当然,平时相处得比较好的同学全部把我们围起来了,周蕙芳和潘婷坐在了我的前面,后面是苏佳佳和刘尚文,左边是李飞和代芸,他们一前一后,郁闷了许久,都怪我出这个馊主意,我委屈地说:
“我要是不出这馊主意,你们还不能坐到一前一后呢,不识人心好歹,要是想坐一起,下次月考李飞别考那么多分嘛!”
此后一些时日,周蕙芳没有与我多说一句话,总是一个人埋头抄着笔记,我想这次分组的事,她终究不是心甘情愿的,最里边一组看黑板有些反光,但她应该知道,我并不是故意要和她分开的。她依旧每天最后一个离开教室锁门,早上第一个来到教室开门,尽心尽责地做好班长的份内事;潘婷经常逗她开心,她除了偶尔心不在焉地婉约一笑外,依旧努力地看着书,不闻耳外之音。后来我从代芸那里旁敲侧击,终于知道周蕙芳以我为学习上的奋斗目标,希望明年能和我考入同一所大学;至于喜欢我之类云云,女生们都守口如瓶。
在某一天下午,她被几个女生喊了出去,我看见她课桌上草稿本被路过的同学不小心碰掉到了地上,于是我帮她捡起来,无意中发现她在抄写古诗练字,唯有抄到汉朝无名氏《别诗》其中的四句时,一笔一划,尤为仔细,而且抄了整整一页:
“褰裳路踟蹰,彷徨不能归。
浮云日千里,安知我心悲。”
子凯见我望得出神,从我手中抢过草稿本要看个究竟,我伸手去夺,却哪里是他的对手,他双手将草稿本举起观看,会意一笑,望字兴叹一声: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啊!”
我踢了他一脚,趁机赶紧夺下周蕙芳的草稿本,在她们几个女生回到教室的前一秒,放回到了她的课桌上。还未等周蕙芳坐定,子凯故意冲她念了一句:“愿得萱草枝,以解相思情啊!”
我一把向他的大腿内侧抓去,痛得他“嗷嗷”大叫。自此便衍生出了“得萱居士”这一雅号,是子凯给周蕙芳取的。对子凯的恶作剧,我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任他去打闹;但若是这恶作剧的对象是周蕙芳,我却异常耿耿于怀,常常痛斥他的荒诞与无聊,而他却累教不改,变戏法似的送她一个个外号:周春妞、周莺莺、周桃红、周丽丝、周奶妈……唯对这个“得萱居士”,我情有独钟。
69
几天以后,见她依然郁郁寡欢,于是我给她写了一张纸条:“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胸坦荡,全大局;夫子不以其私欲悲强族之道,振邦之策。”
她回我道:“兴邦之策,匹夫有责,义不容辞;近日惶惶乃因不能尽孝双亲,母亲多劳,蕙芳愧为人女。父亲嘱咐之言,终日盈耳,蕙芳莫不敢贻误学业也。”
我不知周蕙芳何出此言,但我想,她终究不会仅仅因为分组这等小事而终日沉默寡语,其中定有隐情,但我又不便多问什么,于是只能做我好我副班长的份内份外事,管理好这个班级,给她减少些麻烦。
经过这次编排课桌的折腾,班上的学习气氛明显浓郁了许多,男生们连最喜爱的足球都不比以前踢得频繁了,尤其像子凯这种“上食槁壤,下饮黄泉”的“钻地龙”,平均每个星期都摸不到一次篮球,变得文静了许多,他除了偶尔下课时憋不住去走廊上和同学打打闹闹外,基本都是与我一起看书写字,背单词;中午放学,我们都不再去外面的饭店里买饭,每天都去挤食堂,省下时间来看书。我想他大约是不想对我食言,怕惹我生气,另一方面是真的想明年能考上重点大学罢。
国庆的这次月考让我声名大噪,学校宣传栏上红纸黑字的“光荣榜”贴了一个星期都没有被人撕掉,十三中终于有个马首是瞻的学生,全校高三生都被我这次的考试成绩震慑了一下,但他们又何从知道,我的高考成绩并不属于十三中,我只是个四中来的借读生,而这个成绩在四中是司空见惯的。自此之后,每当我和子凯走在校园里,便会有很多人投来神奇的目光,惊讶地议论着这个矮小的男生。这并不让我觉得自豪,反而让我常常局促不安,或许班主任前一次狠扣我作文分的做法是对的,成绩鹤立鸡群,一枝独秀,未免显得有些太招摇。于是在此后的月考中,我把英语作文都晾着不写,白白丢掉三十分,以减少和大伙儿们拉开的距离,至于数、理、化,哪怕让我白白丢一分,都是心有不甘的。
每天晚自习,我都早早地做完所有的作业,若是作业多了,我还会向周蕙芳和代芸借着抄,然后拿给子凯“A、B、C、D”地原模原样地照抄,只花几分钟他便能抄完,当然,要故意抄错一小半,以免引起老师的怀疑。我这样做并不是放任他贪玩的本性,而是我觉得这些作业对子凯而言,如同天书一般,想让他独立完成,那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还不如让他省些时间下来从基础学起。我从英语单词的基本发音规律开始教他英语,从高锰酸钾的分解反应开始教他化学,从二次函数的成像原理开始教他数学,他倒也学得津津有味,只是一时半刻看不出多大的整体长劲,而每次英语、化学、数学的小测验都是模拟高考试卷的,测试的是学科的整体掌握程度,所以每次他的考试成绩依然是全班倒数,于是我又多了一份工作,做心理辅导员,不停地给他打气鼓励。
子凯独爱语文,经常发点小叹,咏几句不阴不阳的诗歌,偶尔也能咳唾成珠,让我自惭形秽,毕竟他读过不少古诗书。他作文喜欢用半文言句式,再引用一些鲜为人知的典故,这正合了同样喜欢语文的班主任的口味,于是他的作文经常被列为范文被班主任在班上高声朗读,而子凯似乎只有这时最害羞,头埋到了课桌下。受他的影响和班主任的教唆,同学们讲话时都喜欢带出几句古诗来,如同六、七十年代,人们说话时总不忘记背毛主席语录一样。有次子凯被班主任请到讲台上谈谈诗歌,他的这句话让我笑了一堂课,拿圆规扎胳膊都没能停住:“诗歌就是把每句话打乱语序,断成一截一截地写,比如说‘我今天吃了很香的一碗饭’,你可以写成四截‘一碗饭,很香的,被我吃了,今天’,这就是诗歌了。”
他总是在草稿纸上写“诗歌”,写完了就扔到了垃圾筒,于是我买了两本漂亮的日本记,送他一本,自己留一本,专门用来记录这些乱写乱划的句子,在他的扉页,我引用李白的《行路难》题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给这本诗歌集取名叫“子归歌”,为“子规”(杜鹃)的谐音,我的则叫“麦子随想”,在扉页,他写道:
70 “我从不渴望飞翔
能乘风破浪
迎接那海平面的
第一缕朝阳
……”
我依然常常见到唐堂,她没再敢公然向我挑衅,只是冤家路窄,打饭、放学时都能遇见她,但她从来就不当我的存在,不屑于看我一眼。时间久了,我慢慢地有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感觉。她的模样在所有女生中最容易被辨认出来,高个,短发,成天穿着紧身衣,像是玩性虐待的,而且她喜欢把腿露在外面,要是裤子长了,没法露,她还不忘记在上面剪几个大洞;她的进进出出必是伴着徐妍一起的,就像子凯总是伴着我一样。令我羡慕不已的是,她和徐妍每天都勾肩搭背的,亲昵得像夫妻,女生们这个样子很常见,不会让人联想到什么,而我和子凯是万万不敢搂在一起走路的;但学校有个规定,除了近路的可以每天回家的同学外,其它女生一律不准住在校外,这给她俩肯定造成了许多不便之处,相比之下,我和子凯就显得幸运得多了。
后来有一天中午放学,子凯一手夹着两个饭盒,一手拉着我向食堂奔跑,正好迎面碰上唐堂和徐妍,她俩诡异地看着我们,然后目光从脸上转向我们牵在一起的两只手,忽然顿住脚步,恍然大悟似的。我回头看见她们张着嘴巴半天合不起来,徐妍对我抱之一笑,牵着唐堂嬉笑着走向宿舍。我想她们对我和子凯定是有所察觉了,这么聪明的两个女生,又是同道中人,嗅觉必是灵敏得很。
“哥,你说徐妍和唐堂是不是知道咱们啊?”我拘谨地问子凯。
“知道就知道呗,有什么大不了的。”子凯无所谓的回答。
而我是深知被人知道后的下场的,于是也就没有了他那种大义凛然的精神,要是唐堂哪天看我们不顺眼了,四处宣扬我和子凯的事,我将如何去面对即将来临的风雨?而我唯一的能掩人耳目的庇护神也只有周蕙芳了,所以我觉得日后要多和她接触,以免真的引起别人的怀疑。至于我和子凯的以后,等上了大学,有的是时间。
只是近日来,我的“得萱居士”日渐消瘦,不遑暇食,也不与任何人多说话,课桌上的书籍堆积如山,每日见她奋笔疾书,不知道是否得了什么大疾。偶尔见她打饭,也只打五毛钱的蔬菜,或是萝卜,或是白菜,从未见她吃过荤醒,于是我常想夺过她的饭盒,给她打菜,但子凯时刻都守在我身旁,这个念头也只得作罢。于是在十月底期中考试的前几天,我将省下的一百元钱偷偷塞进她的课桌,给她留张纸条,写道:“别累着了,身体为重,这是我小小的心意,望你不要推辞。”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课桌,就发现一百块钱被还回来了,还附了一张纸条:“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钱万不能收的,蕙芳不缺这钱,如果你真想帮助困难的人,可以慢慢攒着,到时候捐给希望工程。”
我再写纸条给她道:“十月树叶黄,愁绪满怀的姑娘,是否我可以敲开你的心房?”
她回道:“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收到这张纸条,我感觉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苦涩味,蕙芳已经很委婉地表达了对我爱慕之情,我不知如何是好,或许我真的应该好生待她,慢慢和她培养感情吧,都说感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都是慢慢磨出来的,或许和她相处久了,感情就会悄然而至吧。于是我将这一百块钱换成两本小说,一支英雄钢笔,两本日记本,一瓶“潘婷”洗发水,悄悄地放进她的课桌里。第二天清晨,我和子凯来到教室时,见她眉间紧锁浓云终于散去,望见我来,她赶忙将手中的英语书抬高,轻轻地低下头去,以掩藏脸颊上那一抹泛滥的色彩,此色若不倾城,敢叫我有眼无珠,于是我在“麦子随想”里写道:
南归北雁未曾来,
西苑秋菊不敢开。
达理知书天赐女,
直教王母下瑶台。
子凯在某天偷偷翻开我的“麦子随想”,看罢这七绝后,醋劲大发,在“子归歌”三个字旁边加了注释:“——桑间之咏”,我与他赌气了三天,任凭他百般哄骗,也不踏进他的地下室,直到李飞说他又开始不吃饭了,我才原谅了他。后来这一招他屡试不爽,只要我生气时他哄不住,他就绝食,而我对他第一次绝食的后果心有余悸,每次闹别扭,结果都是我束手就擒。
71
转眼间,期末大考来临了,学校模拟高考,将全校的高三生串班分在二十几个教室,每班每科轮换三个监考老师,如有作弊者,取消考试资格,全校通报,严惩不怠。我给自己下了指标,一定要考出最好水平,成绩要到四中比,不管怎么样,都要保持在前五名,不然我来十三中就是退步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全班同学都在紧急备考,唯有子凯急处从宽,漠不关心此事,好似以前考试,他都是大匠不为拙工废绳墨,引而不发,而此次大考是他大显身手的时机一般,尤其是在第一科语文考完后,他处处彰显出春风得意之情。但是,他的这种优越感在下午考完化学后,便了无踪迹,变成垂头丧气了,他不断责备我平日里没有与他讲解到相类似的题目,以至于他又一次马失前蹄。直到考完最后一门英语,他见着我后,终于松了口气,悲惨地说道:“完了完了。”
我拍拍他的腰杆,安慰他说:“题目比较偏,我做着都费劲,放心啦,高考题很简单的,你看看,哪个出来不是摇头叹气的。”
“A!A!A!就是A!”我听见苏佳佳在和女生们在争答案,好似在骂街;另外几个女生就“B!B!B!”地乱叫,潘婷夹在她们中间,无辜地说道:“不是‘C’吗?蕙芳,你选什么的?”“我选‘D’的,可能是选错了。”周慧芳莞尔笑道。
“这哪叫考试嘛!这简直就是竞赛,阅读理解一半单词不认得。”代芸翘着嘴巴说,“刘斌!你过来,阅读理解最后一题你选什么的?”
“我也看不懂,乱选了个‘C’。”
“耶!和我的一样呢!”潘婷高兴得手舞足蹈。
“C、C、D、D、A;B、C、C、C、D……”一旁的女生已经各自拿出写着自己答案的小纸条开始对答案了。
铃声响起,同学们纷纷归巢,班主任宣布寒假只放十五天,从明天腊月二十二开始,一直放到正月初八复课,腊月二十七出成绩,但不用来学校拿了,因为快过年,等开学再发给大家。接下来便是大扫除,我们几个班干留下来,用十几桶水把教室泼成河,全部洗一遍后,便各自收拾行囊,互相道别,分道扬镳了。
我和子凯回到地下室,抱在一起拥吻了很久,我明显查觉到他的腰围比以前小了很多,半年来他随我勤奋学习,孜孜不倦,韦编三绝,瘦了一圈,直到今天,我才注意到他的脸色青黄不接,早已不再是那个风度翩翩放荡不羁的少年。“分、分、分,学生的命根。”这个社会需要数、理、化、文、英全部优秀的全才,而不是单一的人才,为了所谓的前程,为了那只看总分、不看能力的高考,我们别无选择。
“哥哥,考试都过去了,就别放在心上了,不管考得怎么样,我们还有半年的时间,继续努力,回家别贪玩,每天记着要背单词。”
“嗯,过完年,你检查行吧?”
“按时吃饭,别饿着了,把瘦掉的肉都补回来。”我贴着他的胸膛说,以前他结实的胸脯,早已变得松松软软了。
“一天长一斤也长不回来啊。”
“哥哥……”
“啥?”
“没啥。”说罢,我竟然感觉鼻子一阵酸,贴着子凯的外衣抽咽起来,“我舍不得你……”
“又不是不回来了,小笨瓜。”子凯低下头来,轻轻地舐干我的眼眶说,“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
“不行,我爸爸在家里,不方便。”
“那就把你的呼机开通,我呼你。”
“开通还不如买新的,算了,要是我爸爸不在家,我就呼你。”
“好。”
我们简单地收拾衣物,和李飞一起坐车回到城里,子凯要过长江回江南,毕竟江北只是他外婆家,我和李飞将他送上中巴,一直目送着汽车离开车站,望着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看我,不觉眼睛又涩了起来。我很想随子凯一起去他家,只是无法向父亲启齿,他定会暴跳如雷。
我唯有向子凯高高抬起右手,使劲在空气中抓着什么,向他道别。
再见了,亲爱的哥哥,我们的路还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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