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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三日我们正式开学了,那天我是宿舍里第一个起床的,入秋的懒风穿过破损的玻璃窗,轻轻地抚在我的脸庞,我打了个呵欠,推开窗户,就看见宿管科的老头骑着他那辆破单车从食堂那边的路上过来,撒响了一路的烂铃铛声。几只我喊不出名字的小鸟,招摇着从繁茂的槐树枝上跳来蹦去,用最清脆的喉咙散布着天亮的讯息。
这天的早读课,同学们的声音格外响亮,宣告着高三时代的正式来临。大家都拿出去食堂打饭的劲头,你追我赶地读着English,“叽哩呱啦”声像大年三十连夜的鞭炮。
我也对英语书发火似的吼叫着,这是我以前总不屑做的事,看周蕙芳文读得那么卖命,我被深深地感染了。可恨的是我每每吼一句,后座的潘婷就赌气似的尖叫一声英语单词,活像丧事上底气不足的唢呐手,吹出来的跑调声。
“listen as one had lost one's parents”(如丧考妣)我脱口而出。而潘婷似乎未听懂我在说什么,依然惨绝人寰地嘶哑着。
“贴红榜了!”窗边的同学发出一个惊喜的信号,这信号如同一瓢凉水,猛地泼进了我们这锅沸水里。就在这一瞬间,读书声少了一大半,同学们蜂拥而上,贴紧窗户朝宣传栏那边望去。
“看不见,字太小了。”一同学说。
“什么红榜?”我问正盯着窗外的周蕙芳。
“上次月考成绩出来了吧。”
“哦?不知道考得怎么样。”我紧张地捏响十个手指,希望自己不会给自己丢脸。周蕙芳也无心念英语了,拿起钢笔抄起单词来,连潘婷也不再旁若无人地鬼哭狼嚎,只是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这是在等待审判的结果么?我们是在念书还是在犯罪?成绩是否是左右我们或喜或悲的主宰者还是决定我们生死存亡的撒旦?从上幼儿园念书那天开始,最能让我们寝食难安的不就是考试么?我们是奴隶,是的,分数的奴隶,我们众志成城,营造出如此高涨的学习气氛,在这红榜昭示的一刻,溃于一旦。
“你好像有心事?”我递给周蕙芳一张纸条儿。
“有些害怕,我们班老是倒数,班主任责怪下来,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不知道这次考得怎么样。”她回道。
“不怕,我们是好战友,我们并肩协战。”我微笑着把纸条推到她的课桌上,她看后不觉也笑了起来,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行云流水般抄着单词。
这一节早读课如此漫长,大家的读书声变得细若游丝,最后销声匿迹了,坐窗边的同学纹丝不动地朝着窗外看红榜,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分数提高一般。
终于熬到了下课,同学们叮叮当当地拿着饭盒瓷缸奔出去,原以为他们都去打饭了,不想全部奔到了红榜边,那里早被高三二班的同学围满了,我也贴了过去。
“刘斌是谁?你认识吗徐妍?”我听见旁边一个高个子女生问另外一个女生。
“不认识,头一次看到这名字。”另外一个女生悻悻答道。
“七班什么时候冒出这么个小白脸来了。”高个子女生轻蔑地说。
我暗笑这女生定是个老鸨转世,便不再理会她们,朝红榜望去。“全校高三统考成绩排行榜”几个大字气势恢宏地写在排头位置。
理科:
1、高三(7)刘斌:629
2、高三(2)徐妍:617
3、郑有名(2)、陶晶晶(3):611
4、周蕙芳(7)唐堂(2):606
……
6、代芸(7)、徐小莉(8):601
……
10、苏佳佳(7):595.5
……
77、李东胜(9)、李飞(7)、范文杰(4):513
……
各班级平均分排名:
高三(2)班:521.3
高三(3)班:519.6
高三(5)班:512.3
高三(7)班:509.8
……
“嗨!嗨嗨!状元爷看呆了?”李飞推推我的肩膀说。
我朝他笑笑:“你也考得不错嘛,怎么没有看见张子凯的名字?”
“他肯定倒数呗,全校最后50名不公布名单——刘斌你这回跑不掉了,我这早餐,你请定了。”李飞拿勺子敲着饭盒说。
刚刚在一旁议论的那两女生听见我的名字后,惊得急急侧过身,手牵着手,迈着闺步,笃笃地边笑边跑开了。
“请就请嘛,刚才那两个女生是谁啊?”
33
“姓张的居然考这么多,还真是真人不露相!这最后一个报我的成绩,不直接报个‘一百一十九’,什么‘八十九加三十’,这是讽刺我还是他脑袋不好使一时半刻没有加出结果来?”我愤愤不平地想。
“这次月考呢,我们班的语文成绩,考得还不错,平均分达到了一百一十一分,是全校考得最好的,并且全校只有三个一百三十分,都是我们班的同学。这次作文,大部分同学还是能扣住中心的,尤其是张子凯同学的作文,张时大处落墨、旁征博引,弛时明察秋毫,是不可多得的一篇好文章;而有些同学写作文喜欢大包大揽,却又空洞无物,读起来就像在背政治题,记住了,议论文不是法律条文,关于这点忌讳,大家可以参考一下刘斌同学的作文,虽然行文流畅,措词严谨,论据充足且环环相扣,但缺少的是什么?对了,就是我平时一再强调的:感情。一篇得分再高的作文,如果没有投入感情去写,写出来的东西像政治题答案,是不能算作好文章的。”
“但是呢,这个成绩还没有达到我的要求,大家丢分最多的还是主观的阅读题,二十分的题,最高的周蕙芳,也只得了十三分。”他忽然转向我道,“刘斌同学可以分析一下自己各题的得分情况,语文基础知识六十分,你得了五十七分的,而阅读理解题,你只得了五分,为什么?因为你根本没有看懂这篇短文中作者对奶奶的深厚感情和无限怀念,要不然第一道题问你为什么文章中间加入了大段的静物描写,大家都知道那是睹物思人,缅怀奶奶,唯有你答成什么‘哄托气氛,引出下文’,在你的脑中,这样的答案已经成为模型了,你跳不出这种制化的圈子,这也正是你的作文没有写得很成功的原因所在,我这作文不是几何论证,由什么推出什么,得出什么结论,所以,下次作文一定要注意。”
我无言以对,恨他恨得咬牙切齿,这种人,满口仁义道德,却生得一副小肠鸡肚,我知道我是转学过来的,我知道我学籍在四中,但我爸是花了钱的!你拼命地不想认同我,使劲打压我,是什么意思?你尽管打压吧,我可不怕你,是金子埋在地下还是金子,我刘斌不信没你能耐。
我无心再听他讲什么,拿起《全唐诗》抄起来,故意把书翻得哗哗直响,周蕙芳心照不宣地把试卷压在书下,抄起英语单词,那钢笔握在她的手中,就像是在跳芭蕾那般好看。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化学,成绩全部统计出来了,我除了英语只考了一百二十来分,排不上全班前十名外,其它三门均是全校第一。放学后,我去学校外的小卖部呼了四中的老同学陈磊的CALL机,两分钟后,他回电话了,一听是我的声音就劈头盖脸地臭骂我一顿,责怪我两个多月没有与他联系,他说班上同学都非常想念我,没有我总觉得班上像缺了什么似的。
“我已经不是四中的学生了,我和大家已经不是同学了。”我酸酸地说。
“生是四中人,死是四中鬼,咱们同学五年,从来就是一条心,刘斌你到哪、做什么,我们都是好兄弟。”
“白痴,又没让你跟我去抢银行,生离死别似的——那个,问你一下,这次统考,四中没有另外出卷吧?”
“不知道,我们考的是北京的卷子。”
“英语第一题找音标,第一个是face对吧?”
“对,你考得怎么样?”
“我?甭提了,我快气死了,语文都没考及格,那个鸟人班主任故意不让我及格,作文只给了十八分,肯定是跟他老婆吵架,往我头上撒气,结果总分只有六百三都不到。”
“噢?这种人也有,下次语文考零分,把平均分拉下来,气死他!”
“正有此意,那个,你们考得怎么样?”
“最高六百八十三,试验班的,你不在,我们班肯定是唐舒兰最高呗,六百六十多,我也没发挥好,才六百二十分。”
“呵呵,得加把劲,你那么聪明。”
“你也一样,加油啊!”
“唉,我成绩退步了,主要是没有竞争对手了,咱们四中就是厉害,十三中第一名的六百二都考不到,陈磊,你要是来十三中,肯定每次都是第一名,保证大受女生欢迎。”
“去!才不去,就你神经病。上课了,铃都打半天了,有事CALL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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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K,替我向班上同学问好。”
挂了电话,一股失落感从心底油然升起。十三中虽然也是重点中学,但学生成绩和四中还是有很大差距,毕竟考入四中的学生都是中考中的佼佼者。若这次班主任不是别有用心,妒贤嫉能,我的总分可以达到六百六十分,这在四中最多只能排到十来名,但在十三中的历史上却是前所未闻。在四中时,不说实验班高手如云,就连想超过本班的唐舒兰几分,都得铆足一百二十分的精神,不能出现一小点失误。我在四中的最好成绩是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取得了全校第五名。
没有对手,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晚上上完自习课,班主任叫我去了他家里,给我做思想工作,他说给我的作文只打十八分是有原因的,第一是因为作文没有认真写,字迹潦草;第二是因为作文没有新意,论证举的例子都老掉牙了;第三还有一些偏题,没有扣住中心,另外其它地方没法扣分,于是和英语老师商量着在作文上看紧些,这样我的总分才拉得下来,他说:“你不觉得如果你的分数比其它同学高出太多的话,岂不会显得有些‘高处不胜寒’?”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拴在羊圈里被人剃光了毛的绵羊。
“我知道呢,但我觉得心里挺别扭的,莫名其妙地分数就没有了,事先也没有说一声。”我压着怒气,很委婉地回答。
“你在四中都是拔尖的学生,你的父亲说你性格特别温顺,我看倒不是这么回事。你的父亲既然把你交给了我,我就得对你的前途负起责任来,我是怕十三中没有四中那样的学习氛围,你来这里会退步,所以作文给你低分,以此激励你。岂知你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脾气实在和你父亲说的大相径庭。不过我很喜欢你这样叛逆的性格,这也正是你与其它人的与众不同之处吧,这种才是干事的。
“又来了,粮衣炮弹。”我愤愤地想。
“你这次成绩考得非常好,差不多把我们班的平均成绩提高了两分,第一次超过了一班和四班,排到第四位了。我们班现在是周蕙芳当班长,代芸当学习委员,两个都是女生,做事没有什么魄力,本来这班长理应让你来当的,你有这个能力,但毕竟是新到我们班的,我有心让你辅佐一下周蕙芳,任副班长的职务,好好给大家带个队,你看怎么样?”
“我,跟周蕙芳?不是,你说让我当副班长?我怕初来乍到,难以服众。”我假意推托着,其实能和周蕙芳一起打理班级事务,我已心花怒放了,顿时把对班主任的种种不满暂时抛到了十里开外。
我一向都很民主,现任的几个班干都是大家自己投票选出来的,等下星期一班会课时,公开投票选副班长,你毛遂自荐一下,凭你那三言两语,大家伙儿肯定都向着你。
“行吧,我只能尽力试试了。”
从班主任家出来,已是凌晨,虽时过处暑,但“秋老虎”还在发着余威,空气里的水分像被吸干,我感觉喉胧里都巴满了灰尘,呛得我直咳嗽。一轮缺了边角的月亮别在宿舍楼边的槐树梢上,似乎也在纳凉,宿舍楼里不断传来嬉笑声,像一台巨型噪音制造机。我想这个时候回宿舍定然是无法入睡,去教室里看书,母蚊子又正处于产卵期——需要大量新鲜的血液,还不如去学校外面溜挞几圈,等一切安静了再回去睡觉。
我独自坐上了学校的围墙,回想着班主任刚才的话,似乎也不无道理。想想自己的成绩,即使班主任把我的作文打满分又能怎么样?自己居然为这点分数差点没和他吵起来,我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么跟人计较了?在十三中考第一有什么了不起的,陈磊来十三中都能考第一名,记得高二时,陈磊每次考试成绩在班上也只能排在十几名,他的梦想是×大,我总笑他不知天高地厚。自己再不用功点,恐怕明年考中大的希望也要付诸东流了,到时候反倒是陈磊笑我了,今年不就有几个高分撞车的么?我忽然一阵心寒,我差点忘记了明年就要高考了,这是我人生最关键的一步,不可视之如儿戏的,我想快点跳过龙门,离家远远的,我不想经常看到父亲对我穷凶恶极的样子。我的几个堂哥表姐们,都是考上了赫赫有名的大学,接着考研读博。在我的整个大家庭中,我是爷爷最看好的一个,他逢人就要夸他的七孙子以后是当科学家的,我可不想给九泉之下的爷爷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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