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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日子缓慢地,没有接缝地过去了。一转眼,寒假来了。
我像以往一样报了寒假素描班。老师通知我上课地点改了。我们转移到美院的画室去。
踏进美院的大楼,空气里弥漫着油彩的味道。这是一个神秘的地方。走廊的墙上挂着一排艺术家的肖像。有机玻璃下的面容神秘兮兮。有的神情癫狂,有的消沉,有的一脸横肉。每一张面孔都个性十足。走廊的尽头摆着一尊石膏半身像,周围是一圈怒放的君子兰。
美院的学生还没有放假。许多画室的门都开着,里面静立着一圈圈画板,学生们全神贯注地作画。
我走进了指定的画室。老师正在纸片上勾画一幅水墨画的草图,很认真地思考着藤萝的位置和留白的面积。
同学们陆陆续续进来了。交流着假期的前几天的趣事。
老师反应过来,放下铅笔,开始为我们摆静物。
课间休息。
我把画板靠在椅子上,到其他画室去串门。
走进一号画室,这个画室非常大,两个班在里面作画。他们都是美院的大学生。
在边缘走了一圈,他们正在画一个卧姿的裸体男人。在画板的缝隙间,我隐约看到一个瘦瘪瘪的中年男人,浑身只有一块遮羞布。旁边一个取暖器正对着他。
我很好奇,美院怎么也教这种色情画?
我把想法告诉了其中的一个大哥哥。他正休息,认真看着一本教材,翻开的那一页里有一个裸背回顾的女子,画下注释到《土耳其宫女》。
他正正经经地回答我说“这是人体美,你太小,还不理解。”
我的确有些似懂非懂。小时候,妈妈教育我在别人面前光身子就是不礼貌,怎么现在又把它当作艺术了呢?况且眼前这个瘦瘪男也没什么美可言。
但我又想到沈欣,他光着身子的样子,又觉得人体还真有那么点美的。
下课以后,我又向老师问起了这个问题。
他听了很惊讶。也许因为我的大胆。
他不失时机地拿出了几本画册,给我解释起人体美学的历史。他展示了西方的一些画和古希腊德雕像,喟叹一些人对人体美的偏见。
我迷迷糊糊地听着,没听懂多少。
但通过这次交流似乎也为自己对小欣身体的崇拜找到了宽慰的理由。
回到家,我在日记上写下了一堆如今看来傻乎乎的话。在此就不再细述了。总之,从那时起,我开始可以直面一些东西,比如自己的欲望,我予以承认和接纳;比如一些心情,也予以识别和接纳。不会再为什么感到羞愧,只要是来自心灵的诉求,都绝不强力打压。换句话说,禁锢欲望的壁垒崩溃了,我要做个真性情的人。
九
三月,雨下个不停。我并不喜欢天空哭哭啼啼的样子。
坐在阳台上,楼上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嗓音:“春风,春风,春雨,春雨……”。一定是个低年级的同学在读生词。声音很轻灵,似乎这迷蒙的春景倒蛮值得赞颂。
春雨啊,淅淅沥沥地下着。
我拉起窗帘,缓慢地扣好一排衬衫扣子。心情越加阴郁起来。
昨天妈妈带了个叔叔回家。我虽然年纪小,但很敏感。已经领悟到妈妈的心意了。
那个叔叔长得堂堂正正。没有把我当小孩,一进门就给我打招呼:“你就是柳浪?小帅哥啊!”
我只是默然地点点头,我并不好收买。
妈妈用心良苦地给我介绍他。目光里有点企求我接纳他的含义。
叔叔走后,妈妈说:“小浪,你觉得这叔叔怎么样?”
我摇摇头,一言不发。
“妈妈打算跟他结婚。想听听你怎么想。”
我仍走沉默路线,不置可否。
一连两个月,这个叔叔频繁地来我家,送了我不少东西,我都原封不动地放在茶几上。
我不懂自己心里顾虑什么,反正就是无法接纳第二个爸爸。
这个问题遂成了一朵阴云,悬在我的头顶,心情无比低落。
五月的一个周六,我如约来到沈欣家。
坐在床沿上,对面正是他的全家福,一家人穿着鲜艳的衣服坐在草地上,沈欣靠在他爸爸怀里,一手摸他爸爸的下巴,他妈妈抱着乐乐,乐乐笑得很开心。其乐融融的小家庭。相较之下,我为自己的家境感到非常失望。心中笼罩了嫉妒的浓雾。
“小浪,我觉得你最近,这几个月,都很反常。”被他看出来了,“出什么事了吗?最近你笑容越来越少,而且笑得很勉强。”
我本不打算把丑陋的家事对任何人说,包括眼前这个最好的朋友。但现在,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把这几个月发生的都告诉他。
他沉默了片刻,说:“理解理解。我要是你也会很苦恼。一定也会的。”
“但你有没有为你妈妈考虑过?”他的语声粗重起来,“你妈妈为你付出够多了。她也需要有个男人支撑住家庭。你想过这点吗?”
我默然。
是啊,我从没有换位思考过,总在为自己考虑。妈妈多辛苦,工作很忙,还得料理家务。我呢,没有帮忙,还在为难她。她如果要再婚,我又什么可气的呢?她觉得合适,我没有理由设置障碍。想到这里,心事就舒解了一大半。况且那个叔叔还不错,客观一想,生活久了,我也许还会喜欢上他呢。
沈欣真是不简单,比同龄人成熟得多。
“想通了?”见我脸上舒开笑容,小欣笑着问。
“嗯。”
“那么明天就行动?”
“什么行动?”
“明天是母亲节啊!”
“哦,明白!我要慰劳一下我妈妈,然后支持她再婚!”
“对了。我们一起计划一下。”
我们很正式地为明天的行动写了企划书。
躺倒在床上,把心中郁积的情绪通通释放干净。
起身来,小欣正在整理东西,过去一看,是他明天用的东西:芭蕾舞鞋和琴谱。
“唉,小欣。”
“嗯?”
“你的芭蕾都练了一年,我还没看你跳过呢。”
“啊,这不是才刚学吗,只会一些基础舞步。没什么好看的。”
“NO,no,no.我就是要看!就跳基本舞步,我要看!”
“呃……好吧,你都撒娇了,我还敢不跳。不过跳起来丑死了……要把练舞的衣服穿起来吗?”
“要,我要看最最正式的!”
“好,那你出去。我换衣服。”
“换衣服是独门绝技啊?我还需要回避?!”
小欣做了个尴尬的表情,说:“好吧。”
他背对着我开始脱衣服,卫衣,袜子,牛仔裤,背心……直到一件不剩,然后扭头看我,吐吐舌头。又转过去套上窄小的肉色薄底裤,再套上丝袜质料的白色紧身裤,最后穿上了爱尔兰风格的格子上衣。
“要脱得那么干净呀?”
“你自己要看的。”
“哈哈,不过你现在的样子,也像是没穿裤子。”
薄薄的裤子把他两腿的线条全束了出来,甚至那个可爱器官的形状也羞涩地浮现出来。
“喂!”小欣看我的视线有点不对头,连忙拿手遮住了那里。
“芭蕾为什么要穿这么紧的裤子啊?”
“据说是为了人体美——西方有崇尚人体美的传统。”
再次听到了这个术语。我假装不屑一顾:“切,你那小身板哪里美。”
小欣可爱地摊摊手,把上衣下拉了一点,遮住那里。
“跳吧。如此高雅的艺术,我好好欣赏一下。”
“我先声明一点:我跳得不好哈。掉胃口不要骂我!呃——首先是*¥%?#.”小欣说了个外语名词,大概是动作的名称。
他用脚尖走几步,蹬腿一跳,两脚飞快地交叉几下,完美落地。
我不由地鼓掌。
“这个动作老师还没教,我自学的。”
“嗯,你太强了。”
之后,小欣又做了几个动作,每个都十分精彩。有这样的基本功,沈欣今后一定会是舞坛新秀的——我在心里预测。
回家之前,我抱了抱他,说今天多亏他,所有的心结都解开了。
他责怪我太客气。我用力掐了一下他的PP,然后逃走。他在我身后大呼上当。
周日的早晨,按照计划,我从美院出来,就径直去了超市和花店。时间太仓促,没能实现什么大计划,只能尽力让妈妈高兴。
听见妈妈把门扣上,我就从床上跳起来,进入计划的第二步。
我把花瓶里枯萎的玫瑰拿掉,换了新鲜的泉水,然后插进一大束粉色的康乃馨。一色的康乃馨挤挤挨挨,一派生机。
然后抓紧时间,开始吹气球,吹到第八个的时候,脑袋就已经严重缺氧了。于是,摊在地上大口喘气。
这时候,门铃响了。小欣出现在可视屏幕上。
今天多亏他了。他带来了一个吹气球的工具,大大提高效率,我也终于没有缺氧而死。
他留在房间里吹气球。我转战厨房,大显身手。今晚的菜谱是:凉拌黄瓜、凉拌海蜇皮、炒鸡蛋、炒花瓶菜……都是些简易的菜肴,但已经代表了我的最高水平了。我家素食主义,没有什么大鱼大肉。做菜的过程就不细述了,总之不太顺利。而小欣那边的进度很快,气球已经漫进了妈妈的卧室,而且在门口形成了一个粉色拱门。
我抬头瞥了一眼表,五点四十——进入倒计时阶段。我用剩余的康乃馨在妈妈的床上摆了个爱心,稍微整理了一下她的房间。新买的木梳放在梳妆台上。把康乃馨的花瓶放置在饭桌正中,摆上烛台,点上蜡烛,为自己完美的计划拧上最后一圈螺帽,橘色的光照亮了温馨的饭厅。
我们拍拍手,对一下午的劳动很满意。笑着看了看小欣,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小欣,今天也是你妈妈的节日呀,光顾着我了。怎么办?”
小欣微微地低下了头,叹了口气:“唉,我妈妈还是算了,她连我的生日也不记得,我也没什么心情给她过节。”
小欣为我策划了这么多,到头来对自己的妈妈却没有任何甜蜜招数。这是否可以说是“当局者迷”呢?
“现在回家和你妈妈说声节日快乐吧。”
“别了,我已经说过今晚不在家吃饭了。”
对于小欣与她妈妈这样微妙的关系,我束手无策。真想也为他们做点什么。
妈妈掏钥匙的声音传进来,我的心随之提到嗓子眼。
她脱了鞋,转身过来,看她表情,显然是非常惊讶。
“哟,今天什么节日呀?这么喜庆。嘿,沈欣,你来啦?”
“妈妈,节日快乐!”
“咦,什么节日快乐?”
“阿姨,今天是母亲节。”小欣抢先说。
“啊,”妈妈花了五秒钟才反应过来。“哇,我受到了这么高的礼遇,谢谢,谢谢你!”妈妈过来摸了摸我的脸蛋,还浅浅地亲了一口。
我心里很喜悦。
“妈,坐着。”
“饭还没煮呢。”
“哎呀,你坐着就对了。”
我进了厨房端出香喷喷的大米饭还有简陋的菜品。
“妈,菜做得很失败,炒蛋太咸,黄瓜放了太多醋……只有海蜇皮是原包装的,没有被我糟踏。你将就着吃些吧。”
“嗯,我尝尝。”说着,妈妈开动筷子。看起来吃得津津有味。“唔,味道好极了,一点也不差!儿子,什么时候学的手艺呀?”
“啊?真的吗?”我也拿起筷子尝了一口——什么嘛,明明味道不好。
“小欣,味道很糟糕,今天委屈你了,吃吧。”
小欣迫不及待地开吃了。菜一入口就做了个挣扎的表情。
“哇,你也太夸张了吧,再差也没到折磨人的地步吧。”
小欣翻书似的立即变脸,笑着说:“呃,味道还不错哦!”
妈妈在一旁笑着,说:“哎,沈欣,你怎么不陪你妈妈过节呀?”
——老问题了。
“嗨,我妈妈才不稀罕这些呢。”
“不会的,如果你陪陪你妈妈,和她说说话,她一定会很欣慰。都是做妈的,我知道。”
小欣点点头,我看出他心里有些犹豫。
烛光晚餐顺利结束,妈妈习惯性地进厨房洗碗。我连忙阻止:“今天的碗我全包了,你快去房间看看吧。”
尾随妈妈走进房间,打开门,一片粉色的海洋。
妈妈高兴地抱住两个气球,小女生似的转了一圈,灰色的百褶裙抡圆了。
“美不胜收,惊喜太多了,我的心脏要受不了了。”
我第一次见到妈妈这么开心,我的心里也很过瘾。
“妈妈,您辛苦了!今晚就是要慰劳你,让你开心一下!”
“唉,别这么肉麻啦。妈妈就你一个孩子,付出再多都嫌不够。乖儿子。”
我们来了个深度拥抱,很暖心。我快把自己感动哭了。
沈欣在一旁呆呆站着,见我在看他,就回应了一个蒙娜丽萨的微笑。
送沈欣到电梯口,我递给他五支康乃馨。
“回去献给你妈妈吧,然后对她说你爱她,能做到吗?”
沈欣笑了笑,没有答应。
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我真想吻一吻他,又觉得不合适。也忘了谢谢他。
据小欣说,他那晚献了花,说了句节日快乐。他妈妈很高兴。
他没有提供细节,不明真相。在家庭生活方面,他是个失败者。
沈欣走后,我和妈妈谈了些话。关于妈妈的再婚。
妈妈出乎意料地说,前几天她已经拒绝了那桩婚姻。往后,就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她也舍不得打破这样平静的生活。
对这样的结果,我心中窃喜。我真的害怕半道出个第三者剥夺走妈妈对我的爱,哪怕只有一丁点。
那晚,我躺在妈妈的臂弯里睡着了,在她的怀抱里,我有一种复归母体的奇妙感觉。妈妈的气息,头发的味道,肌肤的感触,那样真切地刺激着我的感官,我像一个婴儿一样,贪婪地吮吸着,独占着妈妈所有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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