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仲夏的夜空星星很多,我们的心事很少。海风带着海潮的清香吹过耳际,他轻轻地枕着我的肩膀,柔柔的秀发随着浪动的海风摩擦着我的脸颊。礁石似乎还温存着夕阳的热度,但是,所有的山影都沉沉睡去,远远近近、零零落落的灯光次第灭了,只留下海潮起伏的声响。
记忆这东西总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中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三年后仍历历如昨。对那时的我来说,风景是无所谓的,坦率地说,那时心里想的,只是自己,只是相伴而行的他,只有我和他的关系,而后又转向自己。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里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大海的壮阔图景:头顶上舒展的星空,山的曲线,海风的清咸,遥远的汽笛,海鸥的啼唤……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得仿佛就在手指可以触碰到的地方。
只要有时间,我总会忆起他的面容。那冰凉的手,那呈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如同水蛭环节的嘴唇,那鼻梁上恰到好处的黑痣,那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睛以及其中浓如墨点的瞳孔,那总在游移的难以捕捉到的眼神——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他的面容突然而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是他的侧脸。大概因为我们总是并肩看海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他的侧脸。随之,他朝我转过脸,温淡地一笑,微微地歪头,轻轻地启齿,短暂的对视,仿佛是在一线灵泉中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但是使沈欣的面影在我脑海里如此浮现总是需要一点时间的。而且,随着日子的推移,所需时间也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所需时间越来越长,起初五秒即可想起,渐次变为十秒、三十秒、一分钟、捶胸顿足……它延长地那样迅速,竟如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里——原来我的确正在步步远离沈欣站立的位置,正如离开我自己的一度站立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那风景,惟独那坐在礁石上看到的夏末的海景,宛如电影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
高考之前,那些神经绷紧的日子里,我就有了写一下沈欣的念头,但没有时间,只在便笺上写下几个宛如记忆断片的关键词。现在,高考已经结束,生活变得没有主题,我回到家以后翻着日记,小说——这部确有其事的小说——的脉络便愈加清晰。于是我开始形诸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
二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十二年前,我和妈妈从市中心迁居到环海国道旁的一栋有着米黄色外墙的公寓里。这是爸爸走后,妈妈自做主张的最大的一个决定。市中心交通拥堵,噪音、粉尘使人变得狂躁。爸爸走了,我们需要的是安静的生活。
公寓建在海边一处风景蛮不错的高地上,虽然占地很大,但因为有二十多层,而显得像插蛏一样瘦长。四周有绿篱,将来自公路的噪音全部滤净。一模一样的公寓沿着公路排开,如果没有名称就容易走错,我们那栋叫“海王星”。大厦周边的绿化做得很充分,放眼望去,满是新植的树苗,草木修剪得整整齐齐。
我家在十六层,坐在窗台上往远处眺望:最远处是柔蓝的大海,大团大团娴静的白云贴着天际线升腾起来,然后是沙滩,沙质并不像银滩那样灿白,但也迷蒙地闪现一点粉色,是另一种美。一大块黝黑的礁石停在沙滩上,顶部光滑异常,镜子一样反射着阳光。我凝望它的时候总在想,这样大的石头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视线忽略过一片杂草地后就到了沿海的公路,夏天的黄昏,有很多路过的车辆停在路边,多是被迷人的海景所吸引,停车边看大海上的落日,边听着交通广播。沿着公路往南走能遇到一条支路通向海底隧道的入口,水泥修筑的入口上有着各种标识,色彩丰富得好象商业广告。有时我趴在窗台上想象着在海底隧道开车的情景,是不是想水族馆那样,可以看到鲨鱼、鲸鱼和电鳗在头顶和身边游过呢?坐在窗台上看风景,脑子里是无尽的遐想,于是满怀心事——那些孤独和惶惑——全都舒解在安稳如初的景致中。
一起倚着阳台的栏杆,妈妈问:“小浪,喜欢新家吗?”
“喜欢。”
沉默了一会。
“想以前的家吗?”
“不,一点也不会。”反正在那里,我也没有朋友,都是一样的寂寞。
“那就好。……你看这里风景多美啊。”她转过身面朝大海,眼里包含了所有的秋光。
我也转过身,风景真的很美。
抬头看妈妈,她正看着我微笑,那微笑无不凄凉意味。
自从爸爸走后,妈妈身上就散发出一种落花的香味。
其实,妈妈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刚强,她对我们今后的生活充满了恐惧——我感觉得到。
我提前一年上了小学。学校是滨海区的一家私立名校——以学费高而成为名校——红树林国际学校。
出于我安静的性格,我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其实我一直等待着友谊的来临。
上课了,我一个人静静地看课本,碰巧同桌也是个安静的女孩,两个人就一言不发地端坐着,老师提问时,声音也是轻细细的,从不举手发言。
下课了,我一个人走到阳台,看鸟群从经年古树中飞出来,绕着蓝宇飞一圈后,又像海绵吸水似的被大树吸回去。
放学了,我一个人——还是一个人——在夕阳和晚风中回家。
偶有同学与我搭上一两句话,但拙于表达的人终究是要被边缘化的,我被边缘化了。渐渐地,不再守望友谊,一个人,也挺好的。
学生中只有少数是走读生,我就是其中一个。一来,我家里学校并不远,一年级时是一刻钟的路程,四年级时只要十分钟;二来,寄宿的费用太贵了;三来,妈妈希望每天晚上都能看着我入睡。
在少数走读生中,四分之三被私家车接走,五分之一骑单车回家……没有人与我同路。
回家的路上要穿越一个布匹市场,行走在里面,新布的味道扑鼻而来,每当傍晚放学,这里满是杂沓的人声,店主都忙着收摊。谁知后来,这里竟成了我童年中最恐怖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