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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新学期开始,我们升到五年级。学校在班级编制上做了一些调整,每个班抽调了成绩前八名的同学组成实验班,学校会在这个班开设英语课。
报道那天,我得到了这个消息,我有幸进了那个班。
原来的班主任吴老师笑盈盈地走过来,摸着我的头说:“柳浪,恭喜你啊!进了实验班,一定要更努力!你很有潜力,老师看好你!……唉,不再教你了,真舍不得你啊!”
她还没讲完,泪水就已经在我的眼里打转了。连忙挥别了她,奔向新班级。
踏进教室,迎面就碰上沈欣。他正在和肖肖说话。又看到他穿校服的样子,非常挺拔,玉树临风。、“柳浪。”
“唉,肖肖。我们又同班了。”
肖肖是个不折不扣的型男,外表和举止都颇有风格,说起话来像成人,成绩也一直是班级第一。
他一把揽住我,很认真地盯我看。
“看什么看?”
“哎哟,你刚才哭过?”
“没有呀。”我心里又浮现出刚才那感伤的一幕。
“骗人,一看就是哭过,女孩子气!哈哈。”
肖肖最擅长取笑我像女生。理由无非是我长得秀气,又不像男生那样闹腾。
“小……柳浪。”叫了一个暑假的“小浪”,沈欣这会儿差点说漏了嘴。
“沈欣。我们同班了。”终于和沈欣同班了,虽然表面平静,但我胸腔里却是心花怒放。我的淡定是与生俱来的。
“嘿嘿。如果同桌就更好了!”沈欣微微笑着,神情很迷人。
老师组织排队了,走开前,沈欣调皮地拉我一把,在我耳边轻声而且急促地说:“小浪,小浪,小浪。”然后跑走了。
我和沈欣最终还是没能同桌,只是同排而已。遥遥相望,千里共婵娟了。
同桌的是一个古典美女。我主动和她说话(我希望在学期初就给人开朗随和的第一印象):“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柳浪。”
“我叫谭丝。”
“哦。”没听清,我听成“唐诗”了,和她的外貌正好相配。
后来发现被她的外表骗了,她其实是个辣妹。(事物很少是表面看起来的样子,这一点起码对我适用。)她喜欢哈哈大笑,笑得时候,眼睛眯成两道又黑又粗的弧线,嘴巴险些扩张出脸庞。我常想,她要是安静一点,一定会像是从古画中走出来的女子那般“姣花照水,弱柳扶风”,而我就很可能会爱上她,那么这就会是一部尊从传统伦理的小说了。但是事情永远不因人的意志而改变。
在新班级上了几天课,觉得班上真的是高手如云,尖兵强将云集与此,每个人都来势汹汹。书呆子顾自埋头苦读,沈欣那类有点小聪明的时时在课堂上抢着喊答案,不给其余人思考的机会。不过第一次测验,我在班上能排到中上,对此我颇为自豪。第一名仍然是肖肖,他太强了。沈欣屈居第三。
我平时下课都和沈欣,肖肖在一起,舆论称我们为三剑客——肖肖成绩特棒,沈欣文艺、体育特长,我呢,格调似乎更高一些——书画举校闻名。
周末我们就各奔东西了。肖肖钻研着他立誓为之献身的奥数,沈欣上芭蕾课和钢琴课,我上的是素描课——每周日都和那个颇有艺术家气质的疯狂的长发美术老师呆一上午。
但周日中午我们总会在街心公园碰头。在那个时间点上,我背着画板回家;沈欣驮个包,里面装着他的舞鞋,白丝袜,和下午用的琴谱,他忙着赶场,总是第一个说解散;肖肖正要去数学老师家恶补奥数。我们利用短暂的几分钟交流一下生活趣事或游戏心得。
三个人的小团体,就像三角形那样,是一个稳定的结构。谈话时总不落空,总有人把话头接过去侃到底。但这样久了,我却有些意兴阑珊,因为我和沈欣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几乎没有。和沈欣在一起的感觉同三人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我怀念只有两个人一起玩乐的时光。在今天看来,很明显,我是爱上沈欣了,但是当时,我却从没有往这一点想。
一天夜里,将近十点。我心里突然很想和沈欣说说话。就拨通了他的电话号。
嘟—嘟—嘟……一直都是忙音。
我以为没人接了,刚要挂。听筒那边却传来沈欣的声音:“喂?”
“喂,小欣?”我心跳加速。
“小浪。有事吗?”
“没,没什么事。和你聊聊,你刚才怎么不接电话?”
“哦,刚才在洗澡,听到电话,冲出来。”
我脑袋里呈现出他光着身子跪在床头接电话的情景。
“啊?那你光屁股啊?”
“没有,我包着浴巾呢。”
于是我脑袋中的沈欣腰际添了一条浴巾。
“那很冷吧,你先去穿衣服。”当时已经入冬了。
“没关系,空调开着,很暖和。”
我们无边无际地聊了会儿。聊到我有些想睡。妈妈也把头探进门,小声对我说:“谁呀?聊了这么久?”我示意她马上就好。
沈欣在另一头说:“刚才是你妈妈?”
“嗯,你的耳朵好灵啊。”
“嘿嘿。”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我几乎要说“那就这样,再见了。”
他突然又开口:“小浪。”
“什么?”
“周六晚上一起去海边吧。”
周六,正是我生日的前两天。这家伙要干吗?一定不是为了我的生日,他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日。
“好啊。”我满口答应,“要叫肖肖吗?”
“不要,就我和你。”
“那好。”终于争取到开心的二人时光了。我满意地放下电话。
那晚睡得很香甜。
周六总算被我盼到了。
晚饭后,我急匆匆地出门了。大街上没有汽车,海风吹得刺骨。我戴上妈妈针织的浅灰色的棉线帽。
天气冷,心里却热乎乎。
远远地看到小欣等在那块礁石旁边,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头发被寒风吹得凌乱。望见我,他挥挥手,手上戴着厚厚的手套。
“小浪,冷吧。”
“冷死了,怎么来海边啊。”
“这里很安静啊。手放我口袋吧,很暖的。”
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插进他的口袋。
果然很暖,他的体温温暖着我,一点也不冷了。
“说吧,要说什么?”
“等天暗下来吧。”
寒风,黑暗的大海……我看不出哪里好。
我们靠在一起等啊等。小声地说了些笑话,嘻嘻哈哈地等到了月亮。一弯新月,挂在苍穹上,很孤独。
小欣从口袋掏出一支粗大的白色蜡烛,和一盒火柴。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些物件。
嘶——,第一根火柴燃起了,但几乎在燃起的同时夭折在北风的呼吼中。
“风太大了。”我说。
第二根,我们一起护住了那点光亮,点燃了蜡烛。
风仍能从指缝间流进,新生的火苗有些飘摇。
“点上了,这是什么仪式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今天是我的生日。”说这话的时候,小欣注视着火苗。蜡烛的烛影映在他的眼睛里,动荡不息。
“啊?不早说,我没有礼物给你了。生日快乐!”我感到很意外,相当意外。
“嗯。”他的眼珠一动不动,注视着火苗。
我忽然意识到了:“哎,家里没有给你庆祝?”
沈欣摇摇头,眼里出现了一层薄薄的泪幕。
“他们忘了吗?”
从这一刻起,我开始渐渐明白:表面上光彩四溢的沈欣,背后却坐着一个寂寞而忧郁的影子。
小欣的爸爸很少回家,我去过沈欣家的几次,却只在照片上见过他爸爸——穿着笔挺的黑色西服的高个子,一副商政精英的模样。他料理着一个庞大的集团,每天穿梭在世界各地考察谈判,在大气层的时间比在地面的时间还要多。沈欣上小学之前,一直在青波乡下和他奶奶一起生活,当时正是他父母事业的上升期,对他的关爱也就少于其他父母。上了小学以后,虽然家境大大改善,他妈妈也赋闲在家,但乐乐的诞生,又剥夺了来自父母的一部分关爱。长期以来,沈欣就一直被忽视。于是他争取在学校表现好。但几乎所有人(包括我妈)都认为,他在学校的名声多是来源于他的家庭背景——他爸爸是学校的大股东,他取得那些荣耀易如反掌。只有我知道,沈欣一直很努力,他尽量凭实力获得众人的喝彩。他一直很努力,却很少被舆论认可……他其实很孤独。
风变小了,火苗仍在飘摇。
静静地,两滴大而晶莹的泪珠滑下小欣的脸颊,落在礁石上,折射着烛光,宛如一蕊星光。
我替他拭去泪痕,慢慢揽他过来,让他的脸靠在我的脖颈上。他的脸颊有些冰凉。
“别哭了,女孩子气。”小欣哭起来楚楚动人,黛玉一般。
“嗯。”他的脸仍埋在我的领子里。
“我给你唱生日歌……唱得肯定没你好,不准笑我哈。”
我听到小欣轻声笑了,他换了个姿势,把手放在我的腰上,头枕在我的肩上。
“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
虽然不够专业水平,但我自认为音准把握得相当不错。
沈欣也和声唱起来。他的声音很好听,时而清亮,时而有磁性。舒放自如。让我一心赞叹。
凝视着他那张标致而淡漠的脸,我感到了一种恍惚的温馨。
他的寂寞,想必也在这刹那间获得了补偿。
怀着温柔的心情,我们接吻了。深长而温淡的一吻。
没有受到引诱,而是发自内心。这姑且仍可称为友谊之吻。
然后我们脸贴着脸,互相取暖,在浩大的寒风中,在这冰点的冬夜里……
周日中午,三剑客照例在街心公园会师。
散会之前,我伏在沈欣的耳边对他说:“晚上,来我家吧!”
他答应了。我很高兴。肖肖看我们交头接耳,以为是在说他坏话,对我们纠缠不已……
妈妈今晚加班,她说要很迟才能回来。我要利用这几个小时,实现一个“甜蜜的计划”。
妈妈走后不久,我去安德鲁森买回一尊心形小蛋糕,上面有两颗樱桃,红彤彤的,宝石一般的质感。标签上说是情侣蛋糕。
回到家,打开取暖器。泡了杯雀巢咖啡,坐在煤气灶边喝着,味道好极了。
想着计划又有些坐不住,于是起身来回踱步。
他终于到了,一看表已经七点三刻了。
“小浪。来晚了点。”小欣走进来,带进了一阵寒气。
他脱下外套,扔到沙发上。穿了件宽大的黑色毛衣,我猜他里面还有件短袖。
我拿出蛋糕,插上蜡烛,然后点燃。关掉了所有照明灯。
烛光在房间里划出一个光区,里面只有小欣、我和一些静默的家具。好像这就是整个世界了,谁说不是呢?
“为了我?”所有的蜡烛都安稳地燃亮以后,他问。
“为了你,也为了我,明天是我的生日。”我故作平静地说。
“啊!我们的生日这么近!?”
“对。我妈说她以前还和你妈妈指腹为婚呢。”
小欣微微笑,露出八颗莹白的牙齿。
我们各自许了个愿。
我持塑料刀沿蛋糕的中轴线切下。一人一半。
我们不谋而合地先摘掉樱桃放进嘴里。牙齿一咬,汁液迸溅出来,满嘴都是樱桃甘甜的滋味。
“小浪,我昨天淘到了一首曲子,正好和樱桃有关。”
“叫什么名字?我现在上网找。”
“呃——《樱桃成熟时》。宫崎骏的。”
过了一会儿,曲子放出来了。
“这首?”
“对。”
“那从头开始。”
音乐叮咚叮咚地响起来,像是音乐盒里的曲子。
我们凝神细听。
我的脑海里出现一个植满樱桃的院落。满园的樱桃红透了,呈现着大地的无尽甜美。一颗颗樱桃坠落下来,红宝石一般地敲击着地面。叮咚叮咚,自成曲调……
蛋糕很小,味道也很好,我们却吃不下了。碟子里都剩了一小块。
暂时没找到话题,我用叉子随意扎着那一小块蛋糕,果酱和奶油被我搅在一起,呈现出独特的纹理。
“小浪,你看窗外!”
我转头看过去。窗外黑糊糊,什么也没有。
“看什么?”我回过头来。
与此同时,“啪”地一大块奶油迎面而来。我立刻反应过来,抓了些奶油反攻。但对方早有准备,轻易地躲过了我的反击。
我不屈不挠地往小欣脸上抹奶油。他连连求饶:“等等,等等,我把毛衣脱了再和你恶战。”
我等他把毛衣脱下,果然,里面是一件棕色的短袖,正面有流氓兔的图案。好奇怪的穿着,这就是沈欣的个性。
他一放下毛衣,我就给了他一掌,奶油在他脸上开了花。
恶战正式打响。我们疯狂之极。到最后,两败俱伤——我的睡衣,他的短袖上,我们脸上全是“奶”迹斑斑。
我们累得躺在地上,喘息着。音乐还在放着,此时显得特别大声。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搂过去,脸颊贴在我额头上。
“小浪,谢谢你。”这句话在夜幕下听起来异常真切。
“谢什么?”
“不知道,总之就是要谢谢你。”
“唉。”
我的手不知不觉地移进了他的短袖里,医生摸脉一样地摸着他的胸脯。
“嘿嘿,干吗啊。好痒。哈哈哈。”
不管他,我继续摸着。小欣夸张地笑起来,没有阻止我。
9点半,小欣走了。
我送他到电梯口。回到屋里,音乐仍以原先缓慢的行板播放着。我在床上躺着,漫无边际地思想。
然后关掉电脑,收拾了残局。走进浴室冲了澡——刚才玩得浑身是汗。
入睡时,妈妈回来了。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在我的额头上留下了晚安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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