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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环青年嗫了嗫嘴唇,说:"快脱呀!你怕什么啊!难不成我们还把你一大老爷们儿给上了?"他们见我仍然无动于衷,便扑上来撕扯我的衣裤。我大声嚷道:"你们他妈的丧心病狂了啊!不就是要钱吗,拿去啊,你们拿去啊!"说着,我便脱下鞋来,把鞋垫下面那五张臭烘烘的人民币砸到他们脸上。唇环青年终于被我激怒了,站起来狠狠踹了我一脚,又在我脸上啐了一口,谩骂道:"贱种!"然后,他整了整衣衫,扔下琥珀,才和黄毛青年一道离开。
我爬过去,和着泥土把琥珀从地上捧起来,捏在手心里,嚎啕大哭。
…… 第三十二章 芜湖到广州 ……
蕉窗雨,风扣环,堪比冰霜寒面;榻上雪,凝红颜,谁人自顾垂怜?
分飞燕,戏新欢,却在异阁同檐;人世间,最薄幸,岂非痴人万千?
我狼狈地回到民房,房东小老头刚好从菜地里锄草回来。小小的他扛着一把大大的锄头,看上去极不谐调,忽然之间我觉得他很可怜,孤零零一个人,一把年纪了却还要日夜不停地耕耘这片土地。
我一脸落寞地坐在石柱下的方木块上,怅然若失地看着房东小老头绕过那条狭窄的田梗。他看到我衣服裤子上满是泥,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孩子!你……你没事吧?"看着慈祥的大爷,让我想到了同样软心肠的干爹,于是我哇地哭道:"我被人抢劫了!我现在身无分文了,我连房租都交不起了!"小老头大爷怔了怔,搁下锄头,凑过来抓住我的手,无比关爱地问道:"可是真的?那……那你没事吧,没挨打什么的吧……孩子,你别哭,大爷不收你钱,你只管住着,赶紧找到亲人就离开芜湖……"我想了想,便站起来掏出手机,说:"不行,我得报警,不能让那俩死小子逍遥法外,得了这不义之财!"我拎起手机正要拨号,突然小老头大爷踮起脚尖抓住我的手,眼睛里满是哀求的目光,结结巴巴地说:"别打!孩子,别打……"我疑惑地看着小老头大爷,他骨瘦如柴,就像一具被生活榨干了血水的干尸。他的眼睛灰暗,可是目光矍铄而诚恳。我问他:"大爷,怎么了?那两个小混混抢了我两千多块钱啊!那是我所有的钱了,我现在想回重庆都没办法了!"小老头大爷看我态度坚决,知道劝我也没有用,竟然扑地跪倒在我面前。我给大爷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连忙搀扶他起来,可大爷死活不依,跪着就不肯站起来,然后一把泪一把涕地说:"孩子,大爷求你了,你不要报警啊!唉,是大爷不好,是大爷害了你啊!你原谅大爷吧,不要告小刚啊!"小老头大爷的话更加让我摸不着头脑了,一时之间满是糊涂。我扶他起来坐下,说:"大爷,您慢慢说,小刚是谁啊?"大爷老泪纵横地说:"一切都怪大爷我教孙无方,姑息纵容啊!大爷膝下只有一子,十几年前他们夫妇俩到广东打工,在一场车祸中双双丧生,留下两岁的小刚。从此,我们爷孙俩相依为命。由于我爱孙心切,从小便对他疏于管教,他越来越大了,我也越来越老了,管不住他了,初中没毕业就跟一帮社会青年出去瞎混,在小镇上称王称霸,无恶不作,团里邻居的一提到他就毛骨悚然。"小老头大爷这样一说,我大概就明白几分了,那黄毛青年和唇环青年,其中一个应该就是大爷的孙子小刚了。
大爷接着讲:"他老是跟同伴一起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长期跟那帮浑小子厮混在一起,夜不归宿。前两天他看到你和那个小伙子到家里来租房子,看你们像有钱人的样子,那孽畜便动了心,算计着怎么样讹你们的钱财。他们每天晚上都偷偷趴在窗外观察你们的行动,伺机下手。这不,刚巧遇到你同伴家里出事回去不久,就对你下手了……"我想,很多疑团都已经浮出水面了。我终于知道那个唇环小子为什么会知道那只琥珀对我很重要,甚至还偷到手中,原来他每晚都躲在窗外偷看我们的一言一行,因为我老是把琥珀拿出来看了又看,想念焰子哥哥。等我们出去上网发寻人启示的时候,他便潜入房间偷走了琥珀。他一直躲在暗处等待时机,等到大熊回家了,便对我下手。
我说:"那大爷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大爷哭道:"那孽畜凶煞得厉害,我哪敢吐露半个字啊!"我掏出纸巾替大爷擦了擦满脸的泪水,说:"如果再不管他,会延误了他一辈子的。小树不扶要长弯,少年不教要学坏。"小老头大爷只顾抓着我的手,央求着:"我们顾家也就剩他这么一根独苗了,你说大爷怎么舍得让他进去受那牢狱之苦啊!关几年倒没所谓,可他那一生,就永远沾了个污点啊!孩子,大爷求你了,求你不要告他,网开一面,我劝他把钱还给你,好吗?孩子,大爷求你了……"看着大爷哭得撕心裂肺,我感慨万千,心便软了下来。对于这对祖孙,我不知道该寄予同情,还是觉得可悲。忽然间我觉得他的孙子小刚很像我,虽然我们风马牛不相及,我们却有许多共同点。在大爷心中,他应该做一个品行端正、遵纪守法的好孩子,他却一直忤逆大爷,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管它是堕落也好,毁灭也好;而在妈妈的眼中,我爱上了焰子哥哥,同样是十恶不赦、罪不可恕的,比起劫人钱财,我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告发小刚呢?
我紧紧扣住小老头大爷的十指,说:"大爷,您别哭了,我不告他了。来吧,快把眼泪擦了。今天晚上我给您做顿川菜吧。"晚上,小老头大爷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做的几道川味小菜,乐得笑开了花,直夸我手艺好,都快赶上大姑娘家了。
吃完了饭,收拾好碗筷,我们挤在他那间狭小的卧房里看电视。那还是一台红光牌的黑白电视机,玻璃屏幕里面结满了蜘蛛网。我这才知道原来大爷是个地道的戏剧迷,京剧、豫剧、川剧、粤剧、昆剧样样不漏。当下我便给他唱了段《牡丹亭》,大爷看得瞠目结舌,直感叹早就该看出来了,就我这身段,怎么说也是块唱戏的好料子。
唱完了戏,我便要回房休息。小老头大爷拉住了我,说:"你等等。"说罢,他便跪到床边,拿锤子撬开床脚下的一块石板,从里面掏出一只旧得发黑的塑料袋来,上面还残留着斑驳的暗红旧迹:皖南白糖。
大爷坐在床沿上,仔仔细细摊开那折成一条的塑料袋,竟然从里面掏出一大叠钱来。大爷拿钱在我眼前晃了晃,乐呵呵道:"孩子,你看,大爷刚刚才到银行里换的整钱。我藏得紧哩,一直没给小刚发现。这些你拿去做盘缠吧,虽然没有小刚抢你的多,但你可以拿去救救急。这出门在外的,没钱就等于没命啊。"我立刻把那钱挡回去,说:"大爷大爷,我不能收您这钱。这钱是您辛苦了一辈子的血汗钱,您要自己留着养老。"大爷便笑道:"大爷都一把年纪了,还有几年好活呀?这些钱用不完的,又不能带到棺材里去,你说是不是?"我依然推辞:"大爷,您这样替后人还债是不行的。赶紧收起来吧,要是给小刚看到了,又该偷偷拿去外面乱花了。"大爷看我也坚持自己的立场,便从中抽取了五张,说:"那你留几张,当回家的车费,这样总行?"我执拗不过,便收下了。我想了想,也只能收下了,毕竟我这是在外面漂泊,没钱总是不行的。小刚抢了我的钱,却要大爷来替他偿还,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弄人吧。
我正跨出门槛,一个黑色身影嗖的一声闯了进来,像一枚子弹,把我撞了个趔趄。那身影直冲进大爷的房间,借着昏黄的钨丝灯光,我看清楚了,他就是下午抢我钱的那个穿黑色高腰背心、迷彩裤、短头发、扎唇环、刺纹身的男青年。我一阵惊悸,吓得呆立在门口。
唇环青年闪到大爷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塑料袋,嘴里恨恨地骂道:"死老爷子!你老糊涂了啊你!你干嘛把钱送给外人花?"大爷被他吓得面色乌青,一边扑上去抢塑料袋,一边激愤地说:"小刚!把钱还给爷爷,把钱还给爷爷!"身强力壮的小刚一把就将大爷推倒在床上,转身就要走。大爷不肯罢休,爬起来死死抱住小刚。小刚火了,甩也甩不开大爷,便从皮带里抽出一把水果刀来。我一看,给吓懵了。那把水果刀锋芒直射,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小刚吼道:"死老爷子,赶快把我放了!你信不信我一刀把你手砍了?"大爷没有丝毫畏惧,冲我喊道:"快打电话,快打电话!"我被小刚的行为吓得失去知觉,大爷连喊了好几声,我才恍然回过神来。我知道,他是叫我报警。我正慌慌张张抓起电话乱拨一通,突然听见大爷一声惨叫,我抬头一看,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是真的:小刚的水果刀一把插进了大爷的喉咙管,血液像破了洞的水管喷水一样喷了出来。
电话从我手中掉到地上,我整个人感到虚脱,软软地靠在了门柱子上。小刚见势不对,也慌了,他胆颤心惊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水果刀和沾满鲜血的手指,咣当一声扔掉刀子,夺门而逃,顺手抢走我手里那五百块钱。
我也顾不了那么多,拾起电话,打了个救护电话,便背起瘫倒在地上的大爷,趁着夜色往外跑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大爷的血流得我全身都是,粘乎乎的。救护车到了,车顶上闪烁着耀眼的走马灯。那个医务人员给大爷测了测心跳和气息,摇了摇头,说:"已经死了。"我想我快崩溃了。几分钟以前,大爷还口若悬河地跟我天南地北的聊着,聊美食,聊戏剧,聊六七十年代的旧中国。转瞬间,大爷已经化作一具寒尸。我想,这场悲剧也许是因为我而酿成的。如果我不到大爷家里租房子,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那晚,我在医院太平间陪了大爷整夜。我给他讲西南的民俗风情,我给他唱几出川剧名折。
第二天,我便听说小刚落网了。而他抢劫的那些赃银,也不知道花到哪里去了,一分都没了。大爷给我的那五百块钱也被他顺手牵羊抢了去,我又身无分文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打电话到家里,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我现在的窘迫境况,一来是不希望她担心我,二来是怕被她笑话,笑我这场荒唐的闹剧。
最后,我只好给大熊打了个电话,让他打几百块钱到我的农行卡上救急。我就说妈妈为了惩罚我,把我的建行卡冻结了,取不了钱。大熊二话不说,就跑到营业厅给我打了钱过来。我顺便问了问他弟弟林明的情况,他说还是很不乐观,看了好多医生都没用,变得怪怪的,极其自闭,也不爱说话,甚至有时候问他问题,他死都不肯开口回答;现在他爸爸正在四处给他联络精神科的大夫。
我怕大熊担心,便没把昨天发生的那一连串可怕的事情告诉他,只是说,我很快就会回去了。总也找不到焰子哥哥,耗在外面也不是个办法。
就在我临走的那天,我抱着最后的希望,进了网吧。当我打开电脑,找到我发的寻人启示的帖子后,我惊奇地发现有人留了言。我按捺住内心的兴奋,那是一个叫"吲哚乙酸"的网友留下的:"朋友你好,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有意请继续联系。"我感到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仿佛是一个希望的气球爆炸之后,一个新的希望气球又被人吹起。我匆匆回道:"你好,请问是真的吗?他们在哪里?"回完之后我便刷新页面,他又回留言了,想不到他竟然在线!他说:"他们在广州。他们在一家服装公司打工,邱光福做门卫,邱焰在车间做小工。"我回道:"是吗?那你应该知道他们在哪里了,能告诉我地址吗?等我找到人之后,赏金会打到你账号上的。"叫"吲哚乙酸"的网友回道:"赏金的事以后再提吧,你还是先来广州,他们的工作都不稳定,随时都有可能更换。因为我有一个朋友在那个服装公司里管人力资源,所以我也是无意间才听说有这么两个人的。我就住在广州东站附近,非常方便,我还可以去接你呢。"我差点没高兴得从座位上跳起来,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下,我总算是可以找回我的焰子哥哥了!我早该料想到他们不会听从迁移安排,到芜湖城南村这种穷乡僻壤来生活的,如果真在这里安了家,没有丰厚的经济收入,焰子哥哥上学就成问题了,所以,他们就一定会选择外出打工。
于是,我跟"吲哚乙酸"互留了电话号码和真实姓名,又商定好了出发和到达时间,他负责到火车东站接我并且把我带到焰子哥哥所在的那家服装公司,事成之后,我便付给他五百块赏金。
"吲哚乙酸"的真实姓名是莫永邦。
由于时间仓促,我也来不及跟大熊商议,便自己作好了这个决定,并且很快就去车站买好了当天的火车票,只盼望能早点到达广州,找回焰子哥哥了。
火车哐当哐当地南下,我的心情变得异常纠结。想想从几天前离家出走到现在,时间虽然不长,但是漫长得好像几个世纪,也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老能想起那个死于亲孙子手中的小老头大爷,心中充满了哀怜。我想,我终于明白"田螺生螺为螺死,螳螂得子为子食"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了。也许这并不是小刚一个人的错,而是一个家庭的错,一个社会的错。当我谴责小刚的同时,我就该想清楚,到底是谁让小刚变成这个样子的。
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想到自己身上。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谴责弑祖的小刚呢?我自己又算什么?我同样扼杀了一个母亲的希望,要知道,精神上的谋杀,或许比生命的谋杀,来得更为残忍,更惨无人道。望着窗外那片红土地,望着远处越来越近的隧道孔,感觉它就像一个黑漆漆的魔洞,即将把我吞灭。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不再去想这折煞人的事情。正想清静一会儿,电话振动起来,是白亮,他发短信问我情况如何,我又如何,云云。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应他,就回了四个字:听天由命。
当这四个字发送出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命运击败的战俘。我轻易就认输了,还投降得如此彻底。
火车抵达广州东站,是第二天下午两点多。站务人员打开铁栅门,熙熙攘攘的人群便像泄闸的洪水一样涌出站口。我被人流挤出来,在人群中惊慌地张望。
我走到一个人流稀疏的电话亭里打电话,还没有拨通号码,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便朝我迎上来,微笑着问我:"请问你是江韵吗?"我一脸狐疑地对他点点头。
西装中年便热情地伸出双手跟我握手,毕恭毕敬地说:"我就是莫永邦啊!你不是要找你的亲人吗,我是来给你带路的。"我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叫"吲哚乙酸"的网友,想不到他比我还眼尖,一下子就从茫茫人海之中看到我了。
莫永邦极度热情地帮我拎过行李,说:"你肯定还没吃饭吧,我先请你吃顿饭去,怎么说来者皆为客,就让我尽尽地主之谊。"我把手摇得跟钟摆似的:"不必了不必了!你能来车站接我,我就很感激了,我刚刚在车上吃过饭了,真的不用了!"莫永邦只是笑,一副憨厚正直的样子。他说:"那好吧。那我现在就带你去服装公司找你要找的人。呵呵,可别忘记了,允诺过的赏金哦。"我在心里面白了他一眼,心想难怪他对我这般好,像把我当成是上乘贵宾似的,又来接站又是帮我抡行李的,还不是为那五百块悬赏金而来的。但我立刻就觉得自己这种想法也太恶劣了,既然悬赏金是我自己允诺的,就不该有意见。
这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虽然一直以来都知道广州是中国南部的一颗璀璨明星,却未曾想象过这里究竟是何模样。路上的行人并不是全都操一口粤语,更多的是全国各地混杂的口音,可想而知,这是一座人口多么混乱的城市。听莫永邦那口生疏的普通话,不难得知,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广东人。
我跟着他上了一辆开往海株区的公交车。一路上,莫永邦跟我介绍了很多关于那家服装公司的情况,包括公司历史、产品种类、市场方向、未来规划等等,可我都只是表浅地听着,因为我根本就不关心这些,我满心想的只是尽快找到焰子哥哥。这些东西,与我无关。
公交车穿梭在这座城市,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下了车,只是跟着莫永邦走。他带着我穿过一条步行街,走过一道小巷子,横过一条娱乐街,最后在一栋偏僻的高楼前停住脚步。
我快速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这里算不上繁华,只有一排低矮的民房,一条破烂的水泥公路,道路两旁杂草丛生,看上去更像是偏远郊区。我再看眼前的这栋楼房,大概有六七层楼,统一的白色瓷砖,蓝色玻璃窗,看上去更像是一所学校。大门是一扇黄漆铁栅门,正墙上竖排着一行大大的镏金字:鑫德服装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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