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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记不清在那个暑假,我们重复做过几次。总之简直就像家常便饭一样频繁。我们往往是一见面,没谈上几句,就迫不及待地相拥入怀,接吻,宽衣解带……以至于大半个暑假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无休无止的走入程序化的互慰,给我们带来不同程度的厌倦,对彼此身体的好奇与渴盼,也逐日冷淡下来。
直到有一天,乐乐突然推门进来,目击了我和沈欣一丝不挂地在床上翻云覆雨的一幕。我们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捡起内裤穿起来。坐在床沿,绞尽脑汁对乐乐编出无数的谎,才把这件他难以理解的事说通了。乐乐最终将信将疑地走出房间。我们气喘吁吁,满脸通红,靠在门边擦汗。
“我们究竟在做什么?”我问,这也是我近日不断自问的话。
之后近一年时间里,我们都没敢动对方一下。
世间几乎所有的事物,都是靠着节制才得以永葆其美好与高贵。
初一,我们又同班了。这并不是什么巧合。我们都走了各自的渠道,聚在这个师资最强的班级。
从澳洲回来的肖肖像是经过了拉长处理,一个暑假不见,就高过我们半个头。我们不得不要举头二十度仰视他,这让我们颇不习惯。他送给我们一人一个考拉外形的绒布夹子,十足的可爱。沈欣活泼地用它夹起额前的刘海,顿时变成一个秀气的小女生。
新班级里最受女生欢迎的,竟然不是沈欣,个子最小的江知成了她们的新宠。
江知从县城来,他给人最鲜明的印象就是白。这白不仅在于那常年喝山泉水形成的洁白的门牙,也不仅在于那闪着石膏光彩的皮肤,还在于他的衣裤、手表和鞋袜都是雪花一样洁净的爽白。
他的神态里流露出一种原始性的单纯。乌亮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类似寂寞的东西。
他这样纯洁诚朴,让我联想到晨露晶莹的稻海。
性情上的相投使我们早在军训的时候就成为了朋友。后来,我因为视力的缘故,被调到前排与他同桌。彼此距离就拉近了一步。
我们的谈话永无止境。话题通常是其他同龄人所不常涉及的。关于植物的香味,月光,电影,诗,喜欢的古典音乐,感动的书之类。
江知学过五年的钢琴。就如乡人熟知山路一样,他也深谙舒伯特音乐的精华所在。
“喜欢舒伯特的音乐?”
我说不是特别喜欢。
江知点头道:“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用大音量听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头。
“因为完美地演奏弗朗兹·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是世界上最有难度的作业之一。迄今为止有无数的钢琴手——包括我在内——在向此曲挑战,但哪一个都有显而易见的缺陷。你猜为什么?”
“不知道。”我说。
“因为曲子本身不完美。”
“既然曲子本身不完美,那么为什么你们还要挑战它?”
“问得好。”言毕,江知略一停顿。“我也很难详细解释。不过有一点可以断言:某种具有不完美性的作品因其不完美而强有力地吸引人们的心——至少强有力地吸引某种人的心。就像一个登山家回答的那样:”因为山在那里‘。“
他的话语里习惯性地带着一点书卷气,但听起来十分享受。
我感觉他是一个很神奇的人。我时常凝视他天使般的外表,俨然欣赏艺术品一样,稍稍拉开一些距离,眯起眼睛,端详他。他看到我在端详他,白森森的脸颊上才浮现出淡淡的血色。他有某种强烈震撼人心的气质。那并不是他发出强大的力量摇撼对方,他所发出的力量极其微弱,却能引发对方的心发生共鸣。
下课时分,我们总会结伴跑到教工宿舍背后去。教室的气氛太过喧腾。女生们喜欢凑过来热情地唤着她们的“小白”:“小白,快叫姐姐。”弄得江知颇为尴尬,木木地站在包围圈中心,任御姐们摸脸取乐,我也没机会和他说话。有时候,肖肖和沈欣也来找我,我总是微笑着找合适时机离开他们,形影不离地和江知呆在一起。
教工宿舍离教学楼很近,更重要的是,那里格外安静,最适合我们的神经。
初秋的下午,花圃里的玫瑰花早已落尽,绿叶满满地承接着耀眼的秋日阳光,高大的樟树往奶油色外墙投下凉丝丝的枝影。
我们在花园的小径间信步走着,同时竖起耳朵捕捉微弱的铃声。
“江知,你是天生就这么白吗?”
“嗯。但这不是健康的颜色。”
我点头:“你看上去好像体质很差。”我想象着如果在他脸颊上添上两朵红晕,那将是何等的可爱。
“有一个秘密,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其他人好吗?”他抱着双臂看着我,样子很严肃。
“好,一定不外泄。是关于什么的?”
“关于我的肤色。”他停顿了一会儿,像在整理思绪,接着说:“我从小体质就差,平衡能力尤其差——走直线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直到两个月前——初考结束那一阵——我一进食就呕吐。去医院做了核磁共振,被检出是恶性脑瘤。医生说,这瘤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就好像一个定时炸弹。在我脑里埋藏了十三年之久,现在终于炸响了。”
有什么东西犹如小小的云影倏忽掠过我的心间。我迫切地问:“那你动手术了?”
“恶性肿瘤的治愈率微乎其微。我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动了一次手术。喏,刀口在这里。”说着他撩起后脑勺半长的头发,一个爬虫状的疤痕赫然出现在小脑的位置。“为了配合治疗,我从老家转到城里读初中,于是就认识了你这个朋友。真是有缘分啊。”
我看着那道疤痕,心里一阵刺痛,不由忧心忡忡地问他:“那你现在还常去医院?”
他点头肯定。
一只蝴蝶不知从哪里飞了起来,巨大,艳丽,如真似幻,挥洒着色彩,散布着恐吓,在凋败的玫瑰花柱上飞飞落落。
“你害怕死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弯腰闻一闻玫瑰。这个动作以其独特的悲剧感触动了我,因为玫瑰是枯萎的。
“知道病情的那一刻,我的确很害怕,害怕死亡这么快就来临。但经过了两个月的心理调试,这种恐惧感减轻了不少……还记得我对你说过舒伯特的奏鸣曲吗?因为不完美而引得追随。生命也不可能完美。上帝嘱托你的路途从来不是风调雨顺,不是一马平川,但上帝嘱托你的路途决不会中断。活着的本身就在孕育着死,或者说生不是死的对立面,而是它的一部分。我们活着,只需考虑怎样活下去就够了。柳浪,我想通了,我不怕死。我只想把余生过得更精彩一些。比如遇见了你——不知道你是什么感觉——我觉得是相见恨晚,也许你就是上帝赐予我的最后的安慰。”
“请不要这样说。”我叹了一口气,泪眼朦胧地搂住他单薄的身躯。
太阳,那温暖明亮的一团,在他新鲜的眼眸中投下闪光。风,流虚飘幻,走过我和他。
我在心里为江知祈祷,祈祷上帝判个缓刑,宽限他几年,甚至几十年,让我们能一起走得更远一些。
秋阳悄悄走上外墙的墙沿,所有随它移动的影子都似陷入了忧恐。远处,天边,远得近乎抽象的地方,正有极细微的骚动一路壮大——寒冷的秋风正在启程。
“嘿,你们干吗?还不快回班上课。”
我放开江知,回头看。沈欣在背后叫我们回班。
不知不觉,我们谈了半节自习课的时间。
回到教室,我受到了责备,江知却得到特赦。我想老师一定也知道他的小秘密。
可是,他的病情却在日益恶化,缺课节数也越来越多。
十月下旬的一个周日,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他允许我陪他去医院。
我和江知的妈妈一起护送他到了医院。当天的治疗项目是腰椎穿刺。
我们在候诊室里等了很久,挂号的人很多。
江知从流动报贩手里买了一本《散文》杂志,拿在手里看。还时不时给我读里面精彩的文字。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读的一则小诗——《我走在布满雏菊的天上》。
“我走在。
布满雏菊的天上。“
他在一片杂沓的人声中凑到我耳边读起来,声音轻柔得恍如梦呓。
“我是圣徒/今天下午我这样想/人们将月亮放在我的手心/我重新把它放回天空/上帝用玫瑰和光环/作为对我的奖赏。”
“我走在布满雏菊的天上。”
我的脸颊感觉到他的嘴里的气流,有柠檬草的清香。
“现在/我沿着这片田野/从坏蛋手中/解救那些小姑娘/并将金币送给所有的少年郎。”
“我走在布满雏菊的天上……”
一则任性的小诗,正是江知的写照。
我们从中午等到了傍晚。轮到我们的时候,处处都浮起了橘黄色的雾霭。
我们走进了诊疗室。江知脱下了大衣和毛衣,薄薄的秋衣也被掀到脖子的位置,露出白皙的胸腹。肋骨一条条显山露水地突出来,让人看着难受极了。
两个男医生紧紧抓住江知细细的手臂,气氛十分紧张。在护士的协助下,一个针头扎进了他的脊柱,淡黄色的体液源源流出。过程仅持续了短短几十秒,却让江知痛不欲生,他不停地尖叫着,豆粒大小的冷汗从他的发迹迸涌而出,把秋衣都打湿了。
他的妈妈在一旁抹泪,她近乎绝望地喊着:“小知,再忍一忍。妈妈求求你再坚持一下。小知——小知——”
我偷偷地哭了。
回家时,已是薄暮时分,空落落的车厢中的一切都被夕阳染成黄色,恍若一幅旧照片。
侧头望去,海在眼下时隐时现,我们始终用眼睛追逐着这样的风景。
“柳浪,我太喜欢海了。”
他头靠着车窗窗沿往外望,秋日透明的阳光在他恬静的侧脸勾勒出小小的阴翳。
“嗯,我也是。”
他眼里的迷茫正在滋长。
“只是,不知道在我闭眼之前还能看几次大海。”
我说不出话了。我不动,眼珠都不动,我怕一动眼泪就会掉下来。
所有的词汇都已苍白,所有动作都已枯槁。
我将终生记住那一刻的安宁,记住安宁中夕照的变化,记住那光线的变化中一个心地澄澈的少年在看海。
我只愿陪他永远坐在落日里。
我把今天在医院的情形告诉妈妈,她听了连连叹息,嘱咐我要好好陪他走完最后的路途。
但也有人不理解我和江知的关系。
沈欣近来一直暗示我,要我不要天天和江知粘在一起。
对他这样子,我还没有习惯,觉得有点别扭,好像自己总被人需求。
但是,对江知的关爱胜过了一切。
这天晚上我接到沈欣的电话。
“我下课找不到你,周末又见不到你。你和他究竟在干什么?”他语气里像在责怪我喜新厌旧。
“小欣,你想太多了。我和他仅仅是好朋友。”
“可是你们天天都那么形影不离,上次我都看到你们抱在一起了……”
“那是……唉,有些事我要过段时间才能向你解释。”
“我要你现在就解释。”
迫不得已,我把江知的秘密告诉了他。
他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我答应替他保守秘密的。”
“那,你下次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也带上我好吗?”
“不,不行。带上你不就代表我泄密了吗?”
“这个秘密迟早要公之于众的。”
“但我不想这么早。”
“好吧。那你要让他开开心心的……再捎上我的祝福。”
“好。”
电话两端又是一阵悄无声息,好在在共同等待着什么。
“没有其他事,我就挂了。”我打破沉默。
“别挂……”
“什么?”
“小浪,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11月17日。”我翻看着日历说,“哎,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嗯。”
“对不起,对不起。你知道的,我最近根本没有心思记这些事,今天下午还陪江知去医院……”
“嗯,别说了,我知道。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就满足了。”
听罢,一阵感动蔓延在心上。其实,在我心里分量最重的朋友就是沈欣,从未改变。
初冬的一天,江知终于来上课了。
他穿着比别人更厚的衣服,还戴了一顶纯白的呢帽。
女生们都为他剪短头发而惋惜:“小白,为什么要剪这种发型?没有之前的可爱啦。”
只有我知道,他刚刚开始放疗,头发正大把大把地脱落。不要几天,他的头发就会落光。
这是江知最后一次出现在学校。
第二天,他不得不住进医院。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静若处子。
头发已经失去曾经的光泽,脸色也骇人的惨白。但我感到他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他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柳浪,你怎么来了?”他刚睁开眼睛。
“听你妈妈说今天你的病情有好转,我就来看看你。”
“可是,明天早上还要上课。”他在为我担心。
“没关系。”我尽量轻松地微笑着摇摇头。“我给你听一支曲子吧,奖励你!”
他笑着点点头。
我给他戴上耳塞,调出mp3中的《my ocean》。
“海浪!我听到海浪声了!”他闭着眼睛满意地微笑着。
“喜欢吗?”
“嗯!”
江知在柔和深长的音调中睡着了。
我替他摘下耳塞,放上了呼吸面罩,浅浅地吻了他冷冰冰的脸颊。
看着他孩童般的睡相,夜便更其沉静,月光便更其漫远。
在我的愿望中,这样的夜,永远都不要有什么结尾。
两周后,江知进入了深度昏迷。
病情急转直下,恶化速度超出想象。
昏睡了五天后,他的多个脏器开始衰竭,我看见他的眼睛塌陷下去,脸皮也松弛下去。无数管道插进他瘦弱的躯体,导出脑积水和代谢废液,替他完成着虚弱的病体所不能担负的代谢重担。
寒假后的第一个周一,同学们兴高采烈地返校,对新学期充满了期待。
而就是这天凌晨,江知终于停止了呼吸,向这个世界无声地道别。
上帝没有给这个简单而任性的孩子一个机会。
我挂断了江知妈妈的电话,望望窗外,暮色已然苍茫,一群鸽子,雪白,悠扬,在楼宇间吟咏,徘徊……
十三岁少年的死,如冬天的冷雨一样令人黯然神伤。
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白花。
现在,我连喊“早上好”的对象都没有了。
没有同桌的三月是一个太过寂寞的季节。我体内仿佛失落了什么,但却没有东西可以填补,遂成一个单纯的空洞搁在那儿。
走在街上。乌泱乌泱的人群,粥一样的黏稠,翻浪得热气腾腾。一张张煞有介事的脸,一双双紧张或迷离的眼睛,千万条奔走的腿……他们都在想什么?
在我心里,谁也没有江知那样虔诚地对待生命。也许是因为总被死神威胁,他认真地思考人生问题,活得很正经。在他身上,我深深地体会了人生的悲哀和优雅。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我在切身感受着一团薄雾样的话语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十三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词。往往是像江知,那样简单的少年,比一切带着啤酒瓶底眼睛的咄咄逼人的专家学者更贴近生死的真理。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真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背反当中,我重复着这种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少年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转动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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