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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日暖桑麻光似波,风来蒿艾气如薰。
生长在城市的孩子迷恋着乡野的景色。所以当沈欣请我和他们一家一起回一趟青波老家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妈妈和他们简单接洽了以后,我们就上路了。妈妈不愿回老家,我想她是怕睹物思情。她说:“你去吧,那里毕竟是你的老家。”名义上的老家,我只当是去玩。
依旧是那辆香槟色的本田。沈欣妈妈抱着乐乐坐在助手席上,我和沈欣坐后排。神秘的沈欣爸爸还是没有现身。我把装着两套换洗衣服的瘪瘪的双肩背包放在大腿上,头靠着玻璃看窗外的风景。
傍晚时分我们穿过市区,先开上西行的高速公路,司机巧妙变换着车道在车与车之间穿梭,右手频频换档,时而减速时而加速。每次引擎的旋转声都有细微的变化。
“行车时间蛮长的,路上停靠在哪里吃饭吧。”说着,司机让车速慢下来。
“不用停,直接开到青波。我好像都闻到那里饭菜的滋味了。”阿姨微笑着说,霞光映照在她脸上。
“小浪,你这几年有回去过吗?”她转过头来问我。
我摇头:“没有。我只记得很小的时候回过两趟,为爷爷奶奶送葬。后来就没有机会了。”
“那今天正好有机会,去你们的出生地看看。沈欣也很长时间没回去了——上小学以后,就很少回去了。”
开下高速公路,驶入一般的国道。不久,公路左侧变成绵延的丘陵,下面似有山溪流动。弯多了起来,路面开始不平稳,车尾发出夸张的声音摇来摆去。
手表数字接近7,乐乐已经睡在阿姨的怀里了。我一打开车窗,凉飕飕的空气涌进来。海风的清咸已经不在,我们是被背离大海行进的。星星月亮都没出来,细雨不时拍打着前车窗的玻璃。
沿着山道行了一程,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车一停稳,我就跳下车。雨停了,空气中混杂着一团一块的冷气。
眼前是一条安静的石板路,细长,规整,两三个陌生的人影走过。引擎一熄掉,沉甸甸的岑寂就压来了。很近的地方似乎有小溪在流淌,水流声低低的传来。小欣对我说那是水沟的水声。风时而在远离头顶的上方奏出象征性的声音。
沈欣在前面带路,他很熟悉这里。
走了一会儿,他停下来,左右看了看。眼前有座乌黑的建筑物,底部筑起为抵御台风的岩石基座,其上是木构架结构。由于太黑,细处看不真切,唯见黑黝黝的轮廓以森林为背景浮现出来。
小欣轻快地登上几阶檐廊的阶梯,转过身来说:“欢迎光临寒舍。”他的身影俨然古典章回体小说的插图。
我这才知道,这就是童年沈欣的家。
走进院子,这是四水归堂的典型的江南院落,透过小小的天井可以看到在夜空中穿行的乌云。
正厅里有暗黄的白炽灯光。一个农妇听到我们的脚步声,赶忙卸下围裙,迎上来。
“嫂子!”沈欣妈妈这样称呼她。也就是说,眼前这个农妇是沈欣的婶婶。
“婶婶。”不出所料,沈欣这样叫。
“哎。哇,小欣啊,长得这么高啦!真俊哪!唔~美男子!”沈欣的婶婶对他赞不绝口。
晚上,我和小欣睡在一个霉味极重的木箱样的房间里。角落安一张小床,三面墙都用报纸糊着。报纸已经发黄了,上面还印着北约轰炸中国使馆的新闻。
“我以前,就睡在这里。”
“一个人?”
“有时候,和奶奶一起睡在隔壁。”
“一个人睡这里啊?你小时候胆子好大!”
“没办法。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奶奶年纪又大,半夜常常咳嗽,怕吵到我。就把我安顿在离她最近的这个小房间里。”
我点头,环顾四周。这里见证了小欣的幼年,小小的他在这里睡前都想些什么?都做些什么样的梦呢?
“这里的环境这么清静,生活一定很快乐吧?”
“不,恰恰相反。那时候我非常寂寞。我奶奶耳聋,附近也没有同龄的孩子,我想说话都没有听众。我整天整天地坐在石阶上玩树叶,在天井下追着鸭子跑。时间到了,奶奶就带我回屋吃饭……”
听着沈欣柔柔的枕边细语,我似乎能穿越时空,用指尖摩挲出这里存在的过去的影子。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孤单的身影,坐在屋檐下,在天井中跑着圈,沉浸在自己清贫而简单的梦里……自己可以同那个身影合为一体,童年的我又何尝不是那个身影呢?我喟叹一声,不知不觉沉入了睡眠之中。
早上六点多睁眼醒来。鸟儿的叫声如淋浴喷头汹涌地倾注下来。他们在飞檐间勤快地飞来飞去,以清脆的鸣唱彼此呼唤。
我下床,拉开窗帘,确认昨晚的黑暗已从小屋四周撤得片甲不留。一切辉映在刚刚诞生的金色之中。
小欣还在睡。长长的睫毛盖在眼下,宁静的睡相。
“嘿,醒来也不叫我。看什么。”小欣可爱地揉着睡眼问。
“看你的睡相,哎呀,丑死了。像个猪头一样。”
小欣假装生气地下床追打,把我按在床上,象征性地刮刮鼻子,为自己报了仇。
吃完早饭,阿姨要带我们在周围走一走。
走出大门,清晨的阳光从高大的树木间泻到廊前空地和不明年代的古民居的檐顶上,到处是一根根光柱,晨霭如刚诞生的魂灵在空中游移,我和小欣不约而同地深深吸了口气,毫无杂质的空气给肺腑一个惊喜。
我们在茶行的廊椅上坐下,眼望着柱廊间飞来飞去的鸟们,耳听它们的鸣啭,鸟们大多成双成对,不时用眼睛确认对方的位置,相互召唤。
爸爸和妈妈就是在这里相识相知的吧。多么浪漫!下面古老的厅堂也见证了他们的结合。然而曾经坚韧的爱情难道只是瞬息即逝的过往?相连两指的红线就这样不堪一击吗?
我无力也无兴趣思考这样的问题。就让他走吧,我和妈妈要好好地生活。我在心中默念着,给自己一点鼓励。
我们继续在蜈蚣街上踱步,两排挤挤的屋檐将天空夹成细长的一条。一线的天空是透明的蓝,白云更流动地使人可以忘记很多事。古街虽窄小,却不失平直简约。一条条幽深的小巷细弄,一头勾连着蜈蚣街,一头曲曲折折延伸入户,把整一座古村落引宕得一波三折,有了古琴曲的节律。
回到老房子。小欣的婶婶正准备着午饭,乐乐在一旁帮着倒忙。
“带你去个地方。”小欣一把拉走我,咚咚咚登上楼梯,拐过几个弯,来到一扇门前。
他轻轻推开那扇木门,一股无以言表的味道涌出来,那是混杂着汽油和腐烂海鲜的味道——男生特有的体臭的浓缩。
“喂,你怎么进去了,这到底是谁的房间?”
“没事的,你也进来吧。”沈欣头也不回地走进去。
房间里的陈设真是触目惊心。门上横着粗硕的门栓,厚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地板也时而不吉利地“吱呀”响。臭袜子、脏内裤、缺角的扑克牌、烟蒂、带着食物残渣的盘子、摊开的黄色画册、空玻璃酒瓶、晒得退色脱皮的沙发垫……各色物什洒得满天地,被子在床垫中央卷成一团,颜色丰富得好像不是一床被子,而且释放出不可救药的味道。屋子的零乱几乎使我发疯。我努力地在脑中勾画着屋主人的形象,一定是一个穿着松松垮垮的牛仔裤和紧身背心的邋遢的不良青年。
“到底是谁的房间啊?”
“我堂哥的。”
小欣蹲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架旁边翻东西,我看见灰尘在光柱里尽情地飞舞,马上对那里敬而远之。
“快过来。”小欣叫我过去。
我于是捏着鼻子轻轻走过去,还是听到楼板尖利的呻吟。
他手上拿着几张碟片,全是用淡黄色的无纺布袋装着。他抽出一片。碟片背面一左一右赫然印着两个妖娆的裸女,上书一行日本字。我马上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的三级片。
“挑一片。”沈欣把那几张碟子摊在我面前。
“你想干嘛?”
“带回去。”
“带回去干嘛?”
“废话,看啊。”
“啊,这不健康啊!”
“唉呀,假正经。”
他说着,随意拿了一片放进大大的裤袋里。
“他发现了怎么办?”
“他不会发现的。发现了我也有办法。”
饭桌上都是可口的农家小菜。富含粘液的蕨菜、甘味十足的豆干……只有一盘五花肉是荤菜。乡人都是自觉的素食主义者。
饭吃了一半,一个怪兽般的身影在门口出现。
“滚出去,滚出去!”沈欣的婶婶突然变得情绪激动,挥手叫那个人(至少还有个人形)滚。
沈欣的妈妈也起身过去:“哎,那不是沈云吗。”于是把沈欣婶婶劝到一旁。“沈云啊,进来吧。”
“都两天不回家了,现在回来干嘛?快滚!这里不是你的家。”
过了好一阵子,这场闹剧终于收场了。
我这才知道,这个人正是沈欣的堂哥——那个惨不忍睹的房间的主人。
姑且花些笔墨描述一下这个怪兽级别的人类:三十度驼背的瘦高个,一副阿谀奉承的样子。目测他有二十岁左右,满下巴的胡茬,黑眼圈,高鼻梁,牛魔王一样疯狂的发型,人工皮革上衣,低腰牛仔裤像正要脱掉似的露出山寨版CK内裤的裤头,摇滚达人一样的装束。
我看得出如果他不走非主流路线的话,还是个挺不错的棒小伙。
第一眼见到沈欣,他露出惊谔甚至是恐惧的神情。
尔后,他气息奄奄地打招呼:“欣儿。”
“哎,云哥。”
沈云伸手过来要摸一摸沈欣的脸。沈欣不客气地躲开了那只瘦骨嶙峋的脏手。
沈云饿狼般地大口大口地吞饭,视线总是不移开沈欣的脸。
沈欣的婶婶在一边,停下筷子声讨着。说沈云小时候各个方面表现都很好,尊敬长辈,也疼爱堂弟。变成现在这鬼样,全是被游戏害的。自两年前开始,天天向家里要钱去打游戏。性情也变得暴躁起来。家里人都拿他没办法。在她一声接一声的哀叹中,沈云的头越来越低,但仍旧瞪大眼睛盯着沈欣,眼球上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也许是沈欣这几年变化太大,让他费了好大劲才识别出来。
下午,我们结束了短暂的归根之旅,踏上返程。
沿途风光美不胜收,正是又一季水稻收获的时候,农人们都在加紧收割。天地间充满了太阳无量的辉光,所有植物和人们一起领受着这豪华的天宠。
回到家,妈妈问我老家好玩吗。我点点头。
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出,她其实是很想回去一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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