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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消息不次于晴天霹雳。
然而学生的反应也是各不相同,有各科势均力敌的则左右为难,有偏文科的或是偏理的则振臂高呼终于不用再被老师鞭挞了,当然,也有一些对此可说得上毫无反应的,趁着一帮学生着急忙慌地商量到底是选文科还是理科的空当,捂住耳朵看书,一本闲书,一本班主任看见了会抓狂的书。
李刚走上前去,伸手抽走她用面前的书和自己的手臂极力遮掩起来的武侠小说,瞄了一眼:“神仙啊,这时候还有心思看闲书。”
“现在是课余时间啊,你看看他们……”女生眨眨眼,示意他往周围看。
教室里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一样嘈杂,充满了一种好像即将要爆发的激昂情绪。
“想好选什么了?”李刚故意把书别到身后去,好笑地看她着急地四处张望,生怕老师突然杀过来的紧张样子。
“那当然!”她鼓起眼睛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做出凶狠的表情,“把书还我!喂……”
“文科还是理科?”
“你呢?”
李刚想想她的成绩,就知道多半和自己的结果一样,把书还给她,回头看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神情激昂地争论的同学,不由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悠然。
“别装高深啊,你一思考,我就想笑。”她低下头迅速把书收进书包,冷不防头上挨了个爆栗子,“啊——我严重抗议李刚同学对我的人身攻击……”
“上帝,咱们互相猜猜选的是什么,反正闲着没事儿?”李刚说着,拿过女生桌上放着的笔在手心里写,写完递给一脸怪笑的女生,“怎么,不敢写?”
“干这种事儿说明你电视看多了啊同学……好啦好啦,我承认你是因为和我一样无聊!”说归说,还是郑重地写下来,写完两人同时摊开手掌,望着对方手心里的字笑,虽然都是青春期里的孩子,澄澈的眼底里已经有了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
以后,是同窗,也是对手了。
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高三,最值得一个人铭记的岁月里,他们错过了能够彼此相伴的时光。
可是多年后李刚回想起来,依然会觉得,那真是个美妙的夏日傍晚啊。让你有一种身处生活深处,却依然能够超然物外的平和心态。从那时起,他们就学会了面对不能改变的事实,平静而老练地走出解决问题的每一步,而不是坐而兴叹。
“字不错啊,练过吧?”女生把手掌收回来,掌心里那个“理”字实在奔放,跟李刚掌上端整遒劲的字比起来太难看了。
“嗯,小时候练过,跟一个……哥一起学的,后来他不写了。”李刚笑容里掺进一丝惨淡。
“看得出来,你后来肯定也没练了。功底很好,开笔大气,只是腕力不足,收尾草率,属于练过,但是没有坚持的。据说从一个人写的字可以看出这个人的品性,喂,同学,做事不要虎头蛇尾哦……”女生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熟悉她的人却都知道,她眼睛发亮笑意盈盈的时候往往都是在信口开河。
“谢谢上帝。评评你自己的?”教室里依旧闹哄哄,没人记得去吃饭,也没人记得要温书,李刚对于不停传来的“文科?”“理科?”的对话,没由来地生出一股高高在上的疏离感。
女生迅速拿橡皮擦掉手心里还没干的墨迹,顾左右而言他:“唉,老师怎么还不来看看我们这些迷途的小羊羔?”
“上帝不可以不听臣民的愿望。”
“李刚你看那是谁?”
“喂,上帝……”
“喂,我不是在开玩笑,你看……”
扭头,玻璃外面是一张让他朝思暮想的脸,看见他,李质朴就笑,久违的带一点温柔和羞赧的,却也无比开怀的笑。
李刚跟老师说要回家跟家长商量选科的事情,大大方方请了假。
李质朴一回来就直奔学校,手里还拎着一个破旧的提包,装的是他的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李刚给他拎在手里,另一只手就空着,放在李质朴身侧,仍旧耍的小孩子的心思,想要瞅着没人的时候捏住李质朴的手。
快到家的时候,路上总算没人了,鼻端飘来飘去的都是平常人家里的饭香,李刚一见到李质朴,就把学习、分科的事儿都忘在后头了,这时心里静下来,就闻着饭的香气去分辨别人家里吃什么,不知不觉就到了楼道口。
勾人的香气淡了一些,李刚回过神来,突然想起忘记试着去握李质朴的手,心里正后悔着。李质朴在楼道里咳了一声,惊奇地说:“咦?灯坏了?”
“嗯。”——“啊,没灯?”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站在两层台阶上回过头,看着李质朴在昏暗里淡淡光华的脸,笑得爽朗无心机:“太黑了,我牵着你吧——爸。”说出最后那个字的时候,他不禁有种回到了幼时蹒跚学步时李质朴一步不离地跟着时的感觉,只是现在立场对换,怕摔的变成了他一心一意要放在心窝窝里保护和疼爱的人,所以语气格外温柔。
李质朴多半被他这样的语气感染了,仰脸看了他一会儿,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去放在他掌心里。
黑洞洞的楼道,台阶一个接一个,李刚故意走的很慢,将李质朴的手在手里握得几乎湿透。一不留神,脚尖擦着一个台阶,整个人就往前趴下去,情急之下他撒开握着李质朴的那只手往地上撑——“小心!”李质朴一步扑上去,从身后紧紧抱住了李刚。
静谧中只听见彼此惊魂未定的心跳声。
“爸——”李刚欲言又止。
李质朴原本比他矮,又站在他下面一个台阶,所以抱着李刚的腰,脸就贴在他背上,热度在狭长的楼道里攀升,两个人的身上都是汗水。
“爸。”李刚凭着本能抓住黑暗里抱着自己的手,却在第一时间感觉出不对劲,猛地挣脱了,回转身来抓着李质朴的手嘶声问:“手怎么了?”
李质朴惊恐万分地往回缩,李刚却心急如焚地要看,拖着他手半搂半抱地上了楼,手忙脚乱地掏钥匙开门,“啪”地按开灯,门也顾不上关就转头盯住紧跟在他身后的父亲。
李质朴拼了老命地把手抽了回去,用力过猛,连人也退到门外去了。
屋里的灯白的刺眼,打在李质朴惨白的脸上,看得李刚心惊肉跳,同时也怒不可遏。
李质朴把手缩在身后,执拗的表情带一点孩子般的惊悸。
“手怎么了?”李刚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是抖的,呼出的热气仿佛是刚烧开的,烫得从嗓子疼到心口。
“没事。”李质朴心虚地垂下眼皮,一边不动声色地把左手王背后藏着。李刚这时才注意到,大热的天,他竟然还穿了一件长袖的上衣,心里的害怕顿时被印证了几分。
惊恐在瞬间攫住了他的心。
“给我看……”李刚去拉他那只手,被李质朴固执地挣开,他瞪起眼睛,一手“啪”地一声拍在门框上,“不让我看今天不要进来了!”
李质朴吃了一惊似的看着他,眼里露出有些恐惧和委屈的神情,仿佛不相信这话竟然是从自己儿子的嘴里说出来的。
“给我看看,又不会少快肉啦!”李刚有些窘迫地嘟囔着,身体却还是堵在门洞里,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李质朴低着头。
李刚被心里翻涌的疼痛激得什么也顾不得了,趁他不备,猛地把他整个儿捞进怀里,一只手箍着李质朴单薄的腰身和右手,另只手绕到他身后去捉住那只异样地一直畏缩地躲在袖子里的左手……
眼泪不知道何时顺着脸颊下巴流到李质朴的光裸的脖子上,烫了他一下,他试着从儿子的怀里挣脱出来,李刚忽然一口要在他肩上,发出了沉痛的呜咽。
“李刚,没事了,现在不疼了——你咬疼我了……”李质朴几不可闻地叹息,另一只手安抚性地拍拍儿子已经很宽阔的肩背。儿子已经长大了,虽然有的时候还是会做出一些幼稚得让他心酸的事,却已经成长到足以用一只手将他搂紧的程度了。
李刚松了口,把口鼻都埋在他爹的肩头上,只余下一双眼睛盯着李质朴那一只残了的手。
原本干净修长,有些小伤口却依然很美观,并没有因为常年在建筑工地干活而变得过于粗糙难堪的左手,现在小指和无名指,都齐根斩断,余下的中指和食指,也似乎受过严重的伤残,变得骨节粗大,连屈伸起来都显得疼痛和困难。
李质朴那只手虽然已经做过手术,被他用那样的大力握紧了,还是觉得疼,不由得轻微地挣扎了一下。
半晌,一边耳畔传来李刚强忍着呜咽的声音:“怎么没有告诉我?你怎么不告诉我?”
“已经不疼了,当时砸到的时候,就坏死了,也没有多疼……而且,工头也赔钱了,你看,我还给你买了双鞋,是名牌呢!别哭了……”李质朴语无伦次。
李刚终于控制不住,将脸都埋在他肩窝里,失声痛哭起来。
倘若没有记错,李质朴想,这似乎是自他赶走连简之后,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这样痛快淋漓地哭出来。
四十一、相聚的日子总是嫌不够,太短了,天亮的太早,黑的也太早,总之,要是日头能永远就这样挂在早上八九点那个地方,就好了。李质朴窝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想。
洗手间里传来李刚洗漱的声音,他听着哗啦啦的冲水的声音觉得异常安心。空调开了一夜,室内的温度很凉,他裹着被子,趴着,脸扭向窗子,看着外面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
李刚从洗手间出来,扑到床上隔着被子抱他,蹭了蹭他的脸:“再睡会儿,我去煮稀饭。”
李质朴转过在被子上捂得红扑扑的脸,眯起还带着睡意的眼睛,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李刚对着他迷迷糊糊的样子,多看了几秒,忽然低下头去抱住了:“喂,不要老是这样看着我啊,我会忍不住的啊。”
李质朴不理他,在被子里拱了几下,从他怀里爬出去,另外找了一个既凉快又不会被风吹到肩膀的地方浅眠去了。
讨了个没趣的儿子竟然也没有像过去那样着急上火,就在原地趴着,听李质朴睡熟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才起身去了厨房。
早饭是昨天李刚在李质朴的口头指导下包的饺子,用平底锅煎得一面黄,熬了喷香的豆子稀饭,刚盛出来,李质朴已经穿好了衣服出来。
“还没凉呢,怎么起这么早?”李刚一边摆饭一边关切地问,目光不经意撇到李质朴残缺的手掌,就觉得胸闷气短。
“我又不是真的残疾了,瞧你紧张的!”李质朴豁达地一笑,坐下来喝了一口稀饭,“不过被当成病号也真是舒坦,这两天我都闲出病来了!”
李刚的神情才稍微松懈了下来,回来的这几天,刚好是高一高二的期末考试占用教室,留给高三自由复习的时间,所以他才能在家里照顾李质朴。虽然当爹的总不愿意他为了那失去的两根手指耿耿于怀,然而那种自己明明全盘拥有,可以保护得很好的东西,忽然间发现缺了一个角,或者一条裂痕时的惨淡和悔恨心情,甚至比这东西被打碎了,来的更强烈和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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