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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在遇到岳刚前,我以为人心是石头,一旦沉入水底,就很难再被波澜卷起,从此归于沉寂。可现在我才明白,人心不过是冰面上的玻璃球,任何一点力量都能牵着它去往不可预知的方向。
可能是帮助李主任做了那件事后,无论在会议室或者宿舍楼道,每次见到,他总会朝我点点头、笑一下,甚至在听讲座时,偶一抬头,就和高高地坐在讲台一旁的他的目光相遇。他没有任何表情地任我们的视线相撞,让我不知该如何做出反应,只能闪躲着移开,听凭那道光束静静地照在身上。
但更多时候,我的注意力并没有这些事情上。我会望着前排岳刚的后背发呆,会数他密密的短发中偶有闪现的白丝,会深深地辨别刚洗过的作训服上淡淡的洗衣粉和阳光的味道。时间久了,我无法抑制伸手抚摸他头发的冲动,想去体会硬硬的发茬在指尖流过的细细密密的触觉。
虽然彼此留了电话,但我经常看着手机屏幕上他的名字犹豫,不知道拨通后,能说些什么。看得出他人缘极好,应该不会象我有无所事事的时候。
星期天,培训班休息。一早起来,宿舍里另两个同事到附近的商场买东西,问我要不要去。我躺在床上想着岳刚会去做什么,就推说还是睡觉舒服,便听见他们叮叮当当地走了。
天色不太好,阴阴郁郁的,没有吃饭的欲望。拿起手机找到岳刚的名字,将手指放在按键上,反复想着接通后第一句讲什么最为得体。
突然铃声就响了,象在心中炸了个雷。屏幕上显示着他的名字,第一反应是:难道我不小心按键了?
“起床了没?”电话那头他独特的瓮瓮声。
我下意识地迅速从床上跳起,一手拿机,一手将被子拎起,整出大致的形状。
“起了,起了。”
“有什么安排?出去吗?”
“还还没想。”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有些发颤。
不想承认这是心有灵犀,但期盼着他能说出自已想让他说出的话。
“要不,跟我去一趟外面吧。”他没有平时的那种“霸气”,似乎有些不确定。
“你在哪儿呢?”我走到窗户边向外张望。
“我也刚起床,过十分钟咱们在门口见。”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下楼,看见岳刚双手插兜站在院子的假山边,换了便服,一件浅绿色的夹克,显得很随意。也许是昨天刚洗过澡的原因,短短的头发闪着亮光,脸上也比平日更加红润,让我觉得,周围甚至整个世界都被他照亮了不少。
他轻笑了一声:“真没什么事吧?”
我点点头,不知他怎么会这样客气。
“那走,路上再跟你说。”
我对省城并不熟悉。虽然工作后来过几次,但仅限于宾馆和厅里这条线路。他说的坐几路几路然后再倒几路几路的话,根本没在意,反正跟着曾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三年的人该不会错到哪里。
因为是星期天,公交车很挤。我和岳刚一前一后被夹在人丛中不能动弹,更别说要说点什么。他一手抓着扶杆,一手放在我肩上,仿佛怕我丢了似的。
手心很暖。看着车窗外飘过的楼宇、广告、人流,觉得身处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有一个人在身边站着,一路开往不知目的的方向,这情景似乎在梦里出现过。
转身看岳刚,他也冲我笑了一下,并用力捏捏我的肩膀,心顿时象被温暖的水流淹没,熨、坦然、安详。
转车的时候,岳刚告诉我想去开发区看一个外甥,孩子刚从技校毕业,一个人在外孤孤单单的。
到了公司门口,岳刚叫我在一边等着,自己掏出手机联系。远远地看见他反复打了好几次,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不好。
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一个身材单薄的小男孩才从门口跑出来,岳刚朝他摆摆手,两人一起向我这个方向走过来。
“这是赵叔叔。”岳刚指着我说。
小男孩怯怯地叫了声叔叔,看上去刚满十七八的样子。
他对岳刚解释公司里管得太严,休息也不让随便出门,好说歹说组长才准了一个小时的假。岳刚听着不住地皱着眉头。
我连忙说:“赶紧吃点饭吧,有什么话饭桌上再唠。”
坐定,岳刚只顾问东问西,我就自作主张地点了四个菜,想来孩子平常吃食堂也没啥油水,所以尽着肉多的方向。
他们一直在说家里的事,不时抬眼看岳刚的表情,是忧伤、牵挂还是别的,总之和他在夕阳里,在操场上的决然不同。
“姥姥还好吧?”孩子一边吃一边问。
“唔,还是那样。”岳刚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我,“还得你妈扶着才能起床。”
我夹菜的筷子猛地一松,鱼掉在盘子里。扶着起床?意思是...瘫痪!
接下来他们再说什么我都记不太清,脑子里一直切换着岳刚爽朗的笑和瘫痪在床老人的情景。
起身时,岳刚拿出几百块钱塞到孩子口袋里,拍着肩膀缓缓而有力地说:“冬儿,多注意身体,家里没什么背景,全靠自己努力了。”小男孩用力点了点头。
我眼眶一热。忙转身到柜台前结帐。
往站牌方向走的路上,我们俩谁都没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岳刚自顾自抽烟,全然没注意到我不时询问的眼神。车也一直没来。许久,他长长吐了口气,“要不,咱们走走吧。”
街上行人很多,嘈嘈杂杂。我们俩就这样沉默着,走着,时不时被迎面的路人挤散,然后又并到一起。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解他、安慰他,刚才听到的事对我来讲,很遥远很陌生,只在小说、电视里情节的起承转合中发生过。
犹豫地拍拍他的胳膊,岳刚象才发觉身边有个我似的转头憨憨地笑:“哦,对不起,我走神了。”
他一句一句地说起他的事情。他有一个姐姐,早早嫁了人。上警校时,父亲因病过世了,母亲和姐姐倾尽全力供他上学,对于北部的农村,“全力”意味着所有物质、精神包括身体的付出。许是透支太多,前两年,母亲在劳动时摔了一跤,从此再没站起来。工作后,岳刚独自承担起外甥冬儿的上学费用,直至他毕业到省城这家公司工作。分监区的事务太繁忙,作为独子的他竟没有更多的时间回家照顾母亲,而且,监狱警察的待遇也不足以让他以更多的物质回报家人。
他的语气始终很平静,不象在诉说某种不幸的遭遇。很多次,我伸手拍拍他的后背,他都回身抿着嘴点点头,然后轻轻拿起我的手,抓在他手中,一种信任、坦诚、亲近的东西在我们之间滋生、流动,把彼此紧紧连在了一起。
那天下午,我不知被岳刚拉着衣襟拐了多少路口,走了多长的路。天色慢慢黑下来,城市的街灯渐次点亮,我们就这样说着、走着,忘了身边红尘万丈。
那一刻,我竟希望我们能顺着灯火走进一个与世隔绝的场所,在那里,我能穷尽所有地给予岳刚更多的无忧和快乐,穷尽所有地——爱他,爱这个有忧伤、有烦恼却坚强、开朗的男人。我自卑地想:与他相比,那些曾经令我无比怅然、封闭而自怜的东西又能算作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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