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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的鞭炮声特别少,得以安宁,我与中衡互相问候新年,这是我与中衡在一起第一个春节。他这次回家的时间特别久,我匆匆回了杭州,赶着上班。
春节前后,杭州的楼市终于有了松动,许多郊区的楼盘开始疯狂打折,整个市场一下火热起来,市区的价格也有了松动。
中衡租借的枫华府邸的小户型公寓也从两万三的单价跌到了一万九。我仔细盘算着,一套50多平方的公寓,跌到一万六入手,20年月供也才三千多,我公积金还贷,每月不会比现在租房子更吃力,以我与中衡的收入,提前还贷的话,亦七八年即可还清——如果不失业。
我与中衡,之前有讨论过买房买车的事情。我没有问他以前的房子和车子为什么卖掉。但我与他,都是没有根的人,因而缺乏安全感,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努力改变自己对生活的恐惧,让自己强大起来,成为他的依靠。
在中衡没有回杭的时候,我便细细的打算起这些,明年,我即可与他拥有房子,我们的房子。一起上班下班,烹菜吃饭,安抚亲吻,拥抱做爱。
但是他辞职了,想到他的辞职,令我不寒而栗。
胃病越发严重,建铭押我去了医院——因我极其不喜欢闻消毒水的味道。排了号,建铭陪我一起坐在等候厅,前面还有一百多个病人在排队的,我不知道疾病如此拥挤,仿佛身边的空气里也充满了病菌,一时反胃想呕吐。
我那天穿了黑色的夹克和深蓝色的牛仔裤,背了黑色的双肩包,一脸病怏怏的模样,坐在医院冰冷的不锈钢镂空椅子上,仿佛是地狱里刚放学的学生。
建铭就坐我旁边,看着《外滩画报》,他突然自言自语,又像对我说话:“以前,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要得到他,等到快要失去他的时候,心里却想着,只要身体健康,生活幸福,得不得到又有什么关系呢。”
医院大厅里永远是闹哄哄的,电子大屏幕配合着语音不断响起——“876号,刘金湖,请到9号会诊室会诊。”小孩的吵闹声此起彼伏,吵的人心情烦躁。
建铭的声音原本很小,我却听得字字清晰,冬天还未完全过去,医院里似乎总是冰冷。
他转过头,看着我,他的唇轻微的颤动着,有片刻时光过去,他说“叶诚,这几个月,我一直想对你说,和我在一起吧。很多次都想,如果被拒绝,我有足够理由去伤害你,报复你,只因你越了界,犯了规。可是既开不了口,也下不了手。”
“不要再这样下去了,离开那个人,不管他有多好,放自己一条生路吧。”建铭点了 一支烟,他极少在我面前抽烟,刚点着,吸了一口,似又记起医院不能抽烟,复又熄灭了它。他看着我:“只想你好好活着,这样,我总还是有机会,去关心一个人,喜欢一个人。我以前一直希望你可以安定下来,无论为一个什么样的原因,有稳定的生活,不再到处跑,现在却希望你立刻离开杭州,开始一段新的旅程”。
我看着建铭,他似乎有了许多的变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骄纵浮躁的男孩了,张扬变成了隐忍。他的眼角开始有一些纹路,肤色也没有以前光亮了。有一些世事的沉浮停在了他的面容之上,兴许还带了一些些沧桑的味道。
我在心里想:我们都要三十了,建铭,而你,再也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妄为青年,你像一个男人,让我觉得温暖,谢谢你。
但我什么也没说,这样的沉默一直保持到我看病结束,医生给我配了少许的药,对我说,无大碍,放松心态,药不可多吃。
中衡回来后,便与我腻在一起,我们一起逛街吃饭看电影,谁也没有刻意提起我们之间的诺言,他的工作和我彷徨的期待。
而一日日过去,我却觉得像临刑将近。
整个2月,杭州一共连续下了24天的雨,破了历史记录。
中衡最后一次出差。2月28日,我们一起随便找了家餐馆吃饭,他说,有些东西,不如放你那里去吧。我说好。他说,方便么?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那里和你这里,又无区别。
那是星期六,他不急不慢的吃饭,又对我说,算了,你先回去吧,下午我想先整理下行装。
我点点头。
到了晚上,又收到他的短信——宝宝,那么想你,觉得时刻无法遏止。
我有些感动,中衡不是情绪外露的人,他的谴词用语一向中庸平淡,恰到火候,无法遏止这样的词语令人觉得温暖又突兀。
我想起中衡的微笑,回他说:“好好的,等你回来。”
杭州的三月,天气诡异的令人不安,时雨时晴。总是在工作时间下雨,到了周末又放晴。时间不断的煎熬,我的胃疼开始不断折磨,开会的时候又常走神,像失了魂。中衡走后的第一周,尚有回音,后来,就越来越少。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不再睡得成懒觉,满脸长了暗疮。
3月23日上午,去临平看了一块地,公司有意向新拿一些做储备。到了下午,开始下雨。
上司把我叫进了办公室。
上司是南方人,精明干练,平时不怒自威,偶尔有些架子,后常有一些聚会,私底下也是随和易得亲近的一个人。
他的办公室常飘烟味,我坐在他对面,又想,若是中衡,一定不喜欢这烟味吧,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不刷牙连接吻都抗拒的。
上司见我失神,递给我一封信。
信是手写的,不长,只说,贵司员工叶诚,是个同性恋,性行为不端,希望公司能开除此人,不然有人来闹,也影响公司形象。云云。
没有落款,但我认识是建铭的笔迹。我心下里苦笑,建铭,你说我是傻瓜,原来你也会做这等傻事。
上司见我没说话,又说:“叶诚,我还纳闷,帮你介绍了几个女孩,都被你拒绝了,看你神神秘秘的。”他露出一些和善的笑容,又说:“无论是公司,还是我个人,对员工的性取向其实并不歧视,也不干涉。这原本就是你们私生活的一部分。只是,也并不希望公司受到影响。”
我不待他说完,就说:“我了解,不会让公司难做,会尽快办理辞职手续的。”
上司停了一刻,说:“辞职就不必了,算裁员好了,好有一些赔偿,也能空一个位置出来,希望你理解。”
我起身,说了谢谢。关他办公室门的那一刻,很想对他说,我是真的爱着中衡,这其实就是一个男人与另一个男人纯粹的爱情,谢谢你的理解。
但什么也没说,我也不清楚为何有这样的冲动,或者是觉得时日无多。
或许是人缘尚算不错,3月30日,晴,走的那天,上司及一干同事与我一道吃了晚饭。也许是这样的乱世,G20要开了,国内经济继续下滑,谁也看不清楚未来的走势,做这个行业,景气买不起房,不景气又要失业,国际油价大跌,国内油价又涨。
气氛有一些沉闷和悲伤,只有我坦然的吃完了这一顿饭。
而中衡完全没了音讯,电话要么没人接,或者在停机状态。剩下那几日,除了偶有失神,会去他租借的公寓门口枯坐一阵,剩下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的睡。
闭上眼,都是中衡的脸,他的微笑越来越清晰,反复的做噩梦,一醒来,就去开门,希望见到的是惊喜,他歪着头,轻轻的笑,对我说:“宝宝,我回来了,以后,再不分离。”门后永远是空荡荡的走廊。
中衡,你在哪里,你宝格利的男香有否用光?你的微笑还那么迷人么?谁在雨夜,牵你的手,为你打伞?你粉红色的衬衫还留着余温么?那蓝色的小海豚,此刻覆盖着谁的掌心?一切都是你,中衡中衡中衡中衡中衡……
4月2日,永失吾爱。
白天还是晴,到了晚上,突然下了雨。房间里死一般沉寂。
希望到此刻,才真真正正变成了绝望。我吃光了所有的胃药,发了短信给中衡:“中衡,结局至此,实在痛彻淋漓,但我竟不后悔与你相识。我明知你是烈焰,又自作飞蛾,原本就是心甘情愿。行走这么多年,我终于可以对自己说,为着这样一个人,我把所有的感情耗尽在杭州。很多年以后,如你有片刻记得我,只望你有会心的微笑浮在脸上,望你从不曾与叶诚这个人相识过。中衡,有一天,你会老,在你老之前,盼你能找到安稳的归宿。”
发完短信,咬着牙,窗外的雨一刻不停。关了灯,在空旷的房间里,为自己,痛哭了一场,从来没那么疼过,哽住了喉咙,难过的无法呼吸,黑黑的夜覆盖着,恨不得能此刻就散了魂魄。
4月5日,清明将近,春雨初歇,难得放晴。
我刷牙洗脸穿衣,认真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他。我们无数次在卫生间氤氲的水汽里亲吻纠缠。
我记得他的耳钉,在闷热的列车上,反射出来的阳光,灼了我的眼睛。记得他粉红色的衬衫,淡蓝的牛仔裤,在五月的星巴克里,他微微对我笑着说:“杭州那么小,如果有缘,我定能与你再相见。”在黑暗的房间里,他眨着明亮的眼睛,温暖的气息包裹着我:“宝宝,等我半年,我处理好所有的压力和关系,不再与你分离。”
我记得我记得我记得,他的发,他的吻,他的身体和微笑,一切的一切。
承诺和等待一起出生,一样漫长,一道消亡。
中衡,我原以为可以和你厮守终生。事到如今,只能说,中衡,愿你前程似锦,平安幸福。
我要走了,离开杭州,我失去了你。
再见,中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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