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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已经发现了他的位置,楚青当即不再犹豫,招呼了身边几名士兵就朝那边急游过去。外围的己方士兵已经撤离得差不多了,越朝内围走,敌军就越多,还要提防不断从大船上射下的箭矢,纵使楚青再三小心,待切到那圈人外围时,肩上还是中了一箭。
“樊旸!”他大喝一声,挥剑砍倒最外围的一个敌军,身边几人也纷纷上前,切菜一般将敌军砍了个措手不及,很快就把包围破开了一个口子。
樊旸背部正紧紧贴着大船身,一手紧握短剑,一手垂在身侧,纵使身子泡在江水里,半边脸颊与脖颈却被鲜血染红。
“淮卿!?”他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半会,差点被一个欺近他身的吐蕃军钻了空子。一剑砍翻来人,他咆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若是不带人来,你们一个都别想回去!”楚青吼了一声,带人如刀子一般夹进吐蕃军的包围圈。
得了他带领的生力军援助,樊旸顿觉压力大减,也顾不得身上尚在流血的伤口,扯住楚青的手急道:“这里危险,你快回去!”
“你和将士们先撤。”楚青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穆远山呢,他在哪里?”
黑暗里樊旸的表情忽然愣了一下,“他在船上!”
“他没和你在一起!?”楚青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不远处又是好几根箭矢袭来,樊旸扯着他身子一沉,躲了过去,又道:“他说他要伺机去敌船上探听些情报,我们一到船下就分开了,结果敌军下水突然,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情况如何!”
眼见聚集在船沿的火把越来越多,楚青明白继续这么泡在水里实在不妙,便道:“你和将士们先撤,我留下找他!”
“不可!”樊旸抓住楚青手腕的手突然握紧,“敌人越来越多,你留在这里只会是送死!”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不送死难道要穆远山在这里送死!?”楚青奋力挣扎了两下,但樊旸手劲奇大,他挣脱不开,二人睁大眼睛互相瞪了一会,终究是樊旸先行妥协,回身朝身后几个亲卫打了手势。
那几人刚解决掉身边的敌人,早就负伤脱离,得了樊旸的令,便迅速潜进水中,朝不远处停着的小舟游去。
“你留在这里,我去找。”他低低对楚青耳语一声,将短剑用牙咬住,身子一挺便消失在水下。
楚青绝不愿意落于人后,也紧跟着潜下水,江水昏暗,他只能紧紧跟着樊旸,瞧见樊旸一路潜向大船的船底,朝前摸索片刻,竟然能看见幽幽亮光从船底的水下透出来,楚青直游过去,才发现那里是大船底部敞开的井口,顺着旁边的舷梯,可以直接爬进船舱内。
樊旸尚未发现楚青跟在他后面,已经攀上了舷梯。
楚青靠在井下听了一会,四周除了水声再无别的声音,他手脚并用爬上舷梯,先从井口探出了半个脑袋。
这里是大船的最底层的船舱,空空荡荡,地面铺着绒毯,井口正对着的前方有一条朝上的阶梯。
没有樊旸的踪影,说不定是已经上去了。
楚青尚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前进,忽然听见阶梯上方传来木门开合的声音,接着一个男子的身影顺着阶梯滚落,重重摔到舱底。
楚青眉心狠狠一跳,立刻不再犹豫,三两下爬出井口,跳到那人身前将人扶起,果然是樊旸!
“哟,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胆子还真够大,两个人就敢往船上闯。”一个懒散中带着威严的声音自阶梯尽头传来,楚青抬头,见两队吐蕃军从阶梯上冲下,将他与樊旸包围在内。
跟在士兵背后步出的,是几个穿着十分华贵的人。
走在最前边的年轻男人眉目硬朗,楚青认得他,就是此次敌军的大将努尔赤。
而站在努尔赤背后的那个……
楚青眼睛眯了眯,又睁开,觉得似乎是自己眼睛花了,还抬起手来揉了揉。
“这不是楚军师么,哈哈,本殿今日运气着实不错,逮着这两条大鱼,待镇东军军心大乱,恐怕要不了几日,就可尽数荡平,哈哈哈!”努尔赤笑得脸色涨红,回头道:“远山,此次你可是立了头功,我们吐蕃这回可是欠你同你父王一个大人情呐!”
努尔赤的话楚青自然也听见了,而且他也觉得自己没听错,若说刚才还有那么一丝的怀疑与不信,这一回摆在眼前的,却是无比残酷的事实真相。
楚青想给自己找一个适合露出来的表情,但他费了半天力气,连嘴角都没动上一下,之后埋下头去查看樊旸身上的伤势,肩上一刀,腰上一刀,伤得十分厉害,怪不得昏迷不醒。
他觉得这里实在是不能呆下去,不然樊旸绝对只有死路一条,便抬起头来,朝努尔赤身后的人唤了一声:“小山子,你在那里作甚,快来帮我一把,樊旸伤得有些重。”
他觉得那个人听见他的话后应该会毫不迟疑地走到他身边,毕竟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二人还好好地温存了一把,就算真要翻脸……他也想不通为什么要翻脸。
穆远山从努尔赤身后走出来,英俊的侧脸倒映在火光下,一板一眼面无表情,根本没有要上前的意思。
楚青自嘲般摇摇头,将樊旸一只手绕道颈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来人呐,将他们拿下!”努尔赤一声大喝,好几柄明晃晃的钢刀迅速架到了楚青与樊旸的脖颈上。
楚青眼神茫然地朝四周望了望,再没下一步动作。
“把他们押到……”
“放他们走。”
努尔赤正在兴头上,万料不到耳畔却传来道极低的声音。
穆远山微微侧过脸,眼神如刀子一般刺进努尔赤眼里,“放他们走。”
“远山,你……”努尔赤愣了愣,忽然扯开嘴角笑道:“你开什么玩笑,这两人若是放走了……”
“铮!”清脆的声音响过,一柄短剑架上了努尔赤的脖颈。
“我答应老头子的事情并不包括要帮你抓人,要么,放他们走。要么,你死。”
寒气袭人的兵刃抵上不断跳动的脉络,穆远山眼神冰冷,努尔赤不禁咽了口唾沫。
相爱相杀
楚青回营惊动了不少人。
从他背着昏过去的樊旸自江边浮起的那一刻开始,消息就被一层一层通报上去,待他筋疲力尽爬上岸,来接应的士兵们已经跑到了跟前。
随军军医将樊旸挪上担架,又拖着楚青要替他诊脉,却遭他一把甩开,也不管身上被江水浸透了的衣服,径自坐在江边的一块大石上,怔怔望着对岸出神。
军医试了几次,见唤他不动,也不再过多勉强,急急退下去给樊旸诊治了。
楚青就如一座雕塑般在江北坐了一夜,待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才再度站起身子,走向大帐的方向。
大帐外边围着许多士兵,见楚青靠上前,立刻自发地让出一条路。还有几个心急的想要过来问话,但都被同伴拉住了。
如今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楚青的情绪十分不好。
他嘴角紧抿,白着一张脸撩开了帐门。
樊旸就躺在由毛毡铺成的大床上,身边三四个军医忙得团团转。
楚青没说话,走到一旁的长椅上,乏力地靠着。
“楚大人。”也不知过了多久,年纪最长的那个军医忽然走到他身前,“可否……借一步说话。”
楚青明白,一般医生说借一步说话的时候,是有**就是状况不太好了。樊旸身上的伤,他虽然没有细细去查探,但只粗略地看了一眼就明白十分不好。
二人走到大帐角落处的屏风后边,老军医扶了扶额头,似乎不知该怎么开口,楚青淡然笑了声:“你但说无妨。”
“那老夫……老夫就斗胆直言,以将军的情形,估计没多少天了。”
楚青眉头一皱,“这么严重?”
他是料到了樊旸情况不错,但老军医一席话,相当于直接给樊旸判了死刑,这是楚青万万没有想到的。
“樊旸的伤应不算致命才对,而且他体质不弱,好好调养的话……”
老军医却摇摇头,“将军身上的伤一共有三处,肩上,肋中,下腹,都只是皮肉,按道理并不算致命,可惜老夫方才为将军诊脉,发觉他不光诸伤在身,还中了毒。”
“毒!?”
“这毒应该是被喂在剑刃或者刀刃上,剧老夫所知,吐蕃皇族都有在随身兵器上喂毒的习惯,樊将军他可是被对方皇族之人所伤?”
楚青深吸了一口气,“是努尔赤……”他担忧地朝屏风外边望了望,“此毒,难道无药可解?”
老军医皱眉道:“吐蕃皇族用的毒多位秘制毒药,无药可解。”
楚青长久没有言语,老军医心中胆怯,不禁悄悄抬眼去瞧,只见得眼前这俊秀的男子眼里情绪翻滚闪烁了好久,才幽幽一叹道:“我明白了……”
“老夫……老夫当竭尽所能稳定住将军的情形,或许……或许能有奇迹发生,将军,将军他能克服住那些毒药的毒性也说不定。”老军医还欲多说话,楚青却转身朝外走,“此处便交给你们,我累了,有了什么变故,再来通报吧。”
他是真的累了,用屋漏偏逢连夜雨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回到自己与穆远山住着的营帐,脱**上被江水浸透的衣服,胡乱套了件薄衫,爬上床,用毛毯将自己裹得严丝合缝。他脑子乱成一团,本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眠,但只消片刻功夫,他就深深睡了过去。
诚然这时候绝对不会做什么好梦。
梦里依旧是奔涌向前的滚滚江水,四周漆黑一片,他身上套着铠甲,手里握着半截断剑,站在一艘顺流而下的小舟上,与船头一人遥遥对峙。
那人身形高大欣长,容貌英挺俊逸,手中长剑斜指江水,正用一种不屑的眼神将他望着。
楚青喉头动了动,往前行了一步,唤了声“小山子。”
对面那人也动了动,只是动作疾如风迅如电,长剑毫不迟疑地□了楚青的胸口。
温热地血液溅在脸上,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楚青皱眉,觉得自己看错了,眼前的人不会是穆远山,他伸手去摸,冰冷的手指抚过那人浓黑的眉,狭长的眼,挺直的鼻,轻薄的唇,又发觉自己没有看错,这深刻地仿佛是镌刻进自己内心深处的脸孔,确确实实是穆远山无疑。
穆远山回身拔剑,楚青无力地朝后倒去,身子摔进江水里,冰冷的水花立刻淹没了船上的身影。
刹那之间,江水又不见了,他发现自己愣愣地站在街道中央,两侧是熙攘的人流,有个女人捂着脸对他尖叫,他不明所以,直到耳边响起了猛烈地刹车声,他才转过头。
身子已经在剧烈的撞击中飞起来,又重重摔落在地上。
曾经历过生死的痛苦,似乎又重演了一次。
他浑身一震,睁开了眼睛。
外边天色已经再度黑尽,营帐里被人点上了盏油灯,光线昏黄,勉强能视物。
帐门在此时被人撩开,走进来个穿着便服的女子,楚青眯眼看了她一会,才缓缓出声道:“赛花姐?”
钟赛花倒是没多言语,似乎是料到楚青会醒来般,径直走到床沿边坐下,将手中小碗一递,“听闻你在江水里泡了大半夜,把这姜汤喝了,免得落下毛病。”
楚青难得看见钟赛花能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笑了笑,接过来一饮而尽。
辛辣的汤水滚进喉头,楚青眼角忽然一阵发酸,忙用袖摆在眼眶周围拭了拭,笑道:“这汤够辣,够辣。”
钟赛花将碗收回去,坐在床边却不起身。
“赛花姐,你可还有什么事?”楚青起了个话头。
“没事。”钟赛花顿了顿,模样有些欲言又止,“我……我出去了。”她匆匆忙忙理了裙摆,朝门口走,却在撩起帐帘的刹那,冷不丁听见背后冒出一声:“你们早就知道小山子的事,对吧。”
钟赛花突然无比后悔自己没事找事走了这一趟,她是心中愧疚不错,但也没有做好要被楚青苛责的准备,虽然她早就想到,楚青十有**会朝他开口问个究竟。
她与闫焕原本是为了帮忙,才在军中领了一个看管物资的副将差事,因辎重十分重要,起先他们一直跟在大部队的后方,并不知道前线发生了什么事。待楚青与樊旸狼狈折返,而穆远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消息传到之后,钟赛花便撇了闫焕一人留守,自己赶到军前,想要了解进一步的情况。
钟赛花和闫焕与穆远山算是老相识,自然知道一些楚青不知道的东西,她来看楚青,心情是十分复杂的,一方面她即希望对楚青坦诚相告,一方面她又担忧事实的真相一旦暴露出来,并且与她猜想的最坏后果**不离十,那楚青与穆远山二人之间,到底会有一个怎样的未来。
抱着这种矛盾的心理,她看着楚青喝下姜汤,最终决定在事情弄清楚之前保持沉默,只是没想到,楚青已经看出些倪端了。
“赛花姐,我只是想听个明白话,真的。”楚青声音没什么波澜,有一种诡异的平静,“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和樊旸上了敌船,而小山子就在敌船上,安安稳稳站在那个努尔赤对面,周围一圈士兵用兵器对着我和樊旸,而他却站在外边冷眼旁观着一切……”
钟赛花悚然转过身:“他果真如此!?”
“你会惊讶吧,其实我也希望我自己看错,但他那张脸……我怎么可能看错。”楚青喉咙口传来嘶哑的吸气声,似乎还在微微发颤,他害怕钟赛花看见自己此时的表情,还将脸偏向了暗处,更显神色悲戚。
“我以为……我以为穆远山他纵使再无情,也不会走到那一步的,难道,难道我一直看错了他?”钟赛花表情阴晴不定,“楚青,穆远山他,从未对你说过他的身世?”
楚青缓缓抬起眼,僵硬地摇着头。
他现在才发现,在一起这般久了,他竟然一点都不了解穆远山。
甚至那个人的一切,对他而言,除了“穆远山”这三个字,其余都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不知道他的生辰,不知道他的家乡,不知道他的喜好与忌讳,不知道他爱吃的食物,爱喝的酒,不知道他父亲母亲姓甚名谁。
或许他早就该看出些什么,当他将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坦然相告时,穆远山并没有说出哪怕是有关自己一丝一毫的讯息。
他知晓了楚青的过去,却对自己的经历守口如瓶。
“赛花姐,你若是不说,或许我还没发觉自己竟然如此失败。”楚青自嘲地笑了笑,颓然抓着头发,“小山子……不,穆远山,似乎一直是像防外人一样防着我呢,呵呵。”
“他能告诉我与闫焕自己的事情纯属意外,那是他打赌输了,愿赌服输,而且我们也保证过绝不向外人透露。”难得一向豪放的钟赛花已经不止一次露出踟蹰的表情,“楚青,我此番是不将你当外人看,那些事情你也应当知道,穆远山他,其实是突厥人。”
突厥人吗……确实,穆远山脸颊轮廓刚毅分明,五官较之一般中原男子确实要更深刻一些,隐隐带些北族人的张狂与豪放。
“我只知道,他父亲是突厥的一个贵族,而母亲则是被那个贵族掳去的中原官婢,所以他算是有着一半汉人血统一半突厥人血统,他母亲和他从小就没什么地位,所以在她母亲去世后,他就悄悄离开突厥,来了中原。”钟赛花缓缓道:“其实这次要与吐蕃和突厥联军对阵,我心中对远山就有些顾虑,但我万万想不到,他竟然真的……”
“想不到他尽然真的叛变了过去,就因为他骨子里流着突厥人的血?”楚青自然而然地接过话,“这倒是给了我一个十分恰当的理由,至少不会让我觉得他变得莫名其妙,甚好,甚好,哈哈。”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可惜我不明白……他不是还有一半汉人的血脉么,难道他就能这么铁石心肠的将在中原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一把抛弃掉?”
钟赛花默然无言,过了一会,倒是楚青先岔开话题,突然问道:“你有去看过樊旸的情况吗?”
她道:“看过了,也已经连夜从附近城镇里找了些精通药理的大夫过来,应该暂时能将他体内的毒性压下,但不知还能撑住多久,怕就怕那毒性压得太狠了,待到爆发出来时就愈发猛烈。”
“物极必反,便也是这个道理。”楚青忽然撩开盖着的毛毯,只着一件薄衫,走到营帐角落的大铜镜前,将披散的长发牢牢在脑后绑起
“赛花姐,传令下去,半个时辰之内,让全军所有副将级别军官到大帐见我。”一句话字字铿锵,他说得十分有力。
“楚青,你这是……”
“樊旸昏迷不醒,我既然握有兵符,那从现在起,镇东军一切军权由我接手。”
楚青垂在身侧的拳头紧紧握起,眉宇间颓然一扫而逝。
“敌军伤我大将,杀我士兵,这笔血账若是不讨回,实难祭魂断江中数百英灵的在天之灵!”
68一石三鸟打无间
两日间,镇东军的信使驾着小舟,将一封战书送到了对岸,约下两军于三日后在江面决战。
努尔赤本有些顾虑,邀了几个心腹一阵商量,终究还是答应下来,并十分有礼数地将信使送回了对岸。
于是,待到真正的战事来临,也不过须臾五日的时间。
樊旸至今昏迷不醒,惹得镇东军的士兵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士气冲天,恨不得立即提上兵器冲过去与那帮蛮子好好算算新仇旧恨。相较而言,各路领军之将却淡定得很,原本紧张兮兮的军事会议变成了一堆副将喝小酒聊小天,互相八卦闲谈,远没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
究其原因,也不过楚青的一纸军令,让各领军切莫太浮躁,多宽松宽松,免得用尽了力气待到上战场的那一刻反倒捏不紧手中长剑。
楚青自己更是怡然自得,不合时宜地下令全军休整,整理辎重便罢了,居然还大大咧咧地将三日后与敌军对阵之法大幅张贴于军营各处,要士兵们务必多多观摩学习,参详透彻。
士兵们起初觉得己方这边是不是太过放纵,因为仅隔着一条江,便能看见对面吐蕃与突厥练兵十分勤快,大有不汗溅三尺誓不罢休之势,但军令如山,不管心中作何感想,上边要休整,自己不可能自己吃饱了撑的大兴练兵吧。
隔着一条江,在对岸的吐蕃突厥联军看来,镇东军的模样完全是放弃抵抗了。
如果说起先努尔赤对这么快就决战没有心理准备,那是他心里还残存着樊旸同楚淮卿的阴影,他害怕再次败给那两个人联手。那么这一次,他终于彻底放宽了心。
在他看来,一旦没有了樊旸,那些士兵就半天士气都没有了,单靠一个楚淮卿,根本翻不起半点风浪。
他若是能漂亮的打赢这一仗,不光中原万里国土唾手可得,也绝对能让那帮该死的突厥蛮子好好见识见识他们吐蕃强盛的国力。
努尔赤虽然号称第一将军,但这只军队既然是吐蕃与突厥联军,自然也会有另外一个家伙盯着自己的位置。
那就是突厥方派来的军中统领,丹。
吐蕃与突厥秘密联军这件事,风声一直压得很紧,在夺下玉门关之前,这个消息也只有两国国王和军中的最高统帅知晓,他们密谋突厥军由东北往西南,吐蕃军由西南往东北,两面夹击玉门关,再暗中会合,挥师南下。
临行前,吐蕃王对努尔赤说过,此次发兵目的有三,一是要一雪努尔赤曾被樊旸俘虏的前耻,二是可以夺得大批肥沃的土地与金银财宝,三是还能顺道给突厥人一个下马威。
较国力而言,吐蕃和突厥曾相差无几,但突厥连年征战,近几年确实不怎么景气,若没有吐蕃王的提议,突厥可汗也不会贸然动兵南下,因为他们能抽调的士兵不多。吐蕃王的橄榄枝很诱人,以他们两军联手,就算夺不下整个中原,能抢夺到的利益也是巨大无匹的,拿捏得准了,突厥可汗甚至可以借着这一仗,全然恢复曾被消耗掉的国力。
有便宜占,突厥可汗不可能不同意,便派下了自己麾下最得力的战将,也是他弟弟的大儿子,丹,领军配合吐蕃军对玉门关的夹击。
成功夺下玉门关后,因吐蕃军多出突厥军近五成,丹十分识大体的退居二位,将全军统帅的位置给努尔赤让了出来,表面功夫做得十足。
努尔赤虽然头脑不怎么精明,但受吐蕃王耳濡目染也明白,这个表面上沉默寡言不动声色的丹,绝对不会是一个好相与的主,自己这个主帅一旦出了丝毫的差错,他绝对会临机发难,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吐蕃突厥表面上结盟,内里却绝对没有好到能同穿一条裤衩的程度,尤其是关乎到战事之后哪方可以得到最大的利益,大伙心里都明白。
而且目前来说最关键的一点,也让努尔赤最觉得威胁到自己地位的是,就在两天前的江面夜战中,似乎自己还是得了突厥人的人情。
是他们先说会有人夜袭,自己才能做好部署,而且还伴随着突厥方一个叫穆远山的家伙出现,提供了有关镇东军的大量情报,一夜之间让丹彻底抢去了自己的风头。如果不是最后那个穆远山弄巧成拙,一意孤行放走了自投罗网的樊旸和楚淮卿,恐怕他努尔赤和丹的位置,已经换了个个了。
真是千钧一发。
不过现在努尔赤是放心得很,只看着对岸镇东军焉酱瓜的模样,以己方浑厚的兵力绝对三三两两就能扫荡干净,那个丹,再没有多长时间可以嚣张,若镇东军兵败,他努尔赤的大名,还不彻底响亮全军。
最后三天。
望着滚滚江水,努尔赤笑意盈然地抬头望天。
三天之后,便是他努尔赤千古留名的时候。
三天之后,也是他将那个多番作对的楚淮卿捉到大帐里的时候。
想到此处,腥热的血液便开始在他胸口激荡,那个诡计多端的军师,曾让他无比丢脸的军师,他一定要将他按在床上,然后狠狠地,狠狠地贯穿他,让那张曾经傲然望着他的脸,在他胯-下用尽各种屈辱的表情讨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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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清晨,沿岸的镇东军大营里驶进了好几辆装着大麻袋的巨型马车。
同时,又是一纸军令传遍全军,马车送来的东西乃是特制的大力神药,只要把它加进水里,喝了之后便能体力倍增,对战事十分有利,要求所有士兵一律要在饮水中加入这种“大力神药”。
带领分发药粉的便是楚青与随军的多名军医,为了避免士兵们猜忌,楚青特地做了个示范,他随机抽调了几名士兵,让他们吃下那些不知由什么草药研磨成的大力神药,又抽调了另外几个士兵,让服药的与没服药的相互对阵。
结果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服了药的七个士兵,硬生生同没服药的进二十名士兵斗了个旗鼓相当。
满军顿时哗然。
神奇的药效空前调动了士兵们的积极性,分药的军医们忙得不亦乐乎,调运的马车也是一辆一辆毫不间断,是以分管辎重那一块的军务官们忙花了眼。
喧闹的场面从早晨持续到黄昏,所有的士兵都喝了加了“大力神药”的水,似乎真的一个个变得精力十足,连向来粗淡的晚饭都多吃了几口。
大帐内,三名专门抽调出来监管马车调运的军务官,正向楚青,闫焕,还有钟赛花汇报他们核算了许多遍的结果。
“最后就是……我们从最近十二座县城临时调来的马车,有六辆在赴营途中失踪。”
领头的军务官合上手中账册,“我们初步估计,是被附近滋生的盗匪劫走,估计是被当成了什么财宝。”
楚青挥挥手,“我明白了,你下去吧。”
军务官退出大掌,楚青又对着站在旁边的老军医勾了勾手指,老军医立刻小步上前,楚青附耳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照大人的吩咐平,我已经全部办妥,亲手亲为,外人决计不会知晓。”老军医词措非常严谨,楚青点头道:“这样便好,你也下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得忙活。”
待老军医也毕恭毕敬地退出去,楚青才长吐出一口气,浑身软了般摊在长椅上。
钟赛花与闫焕交换了一下眼神。
不奇怪他会露出这样的疲态,楚青这两日在忙活些什么,钟赛花与闫焕作为内部人员十分清楚亦十分明白,要在短短两日间弄出那所谓大批的“大力神药”,就算他们迅速联系陆晟得了他的帮忙,时间太过仓促也足够让人一个头两个大。
现在外边那个让众多士兵欢欣鼓舞的大力神药,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往明白些说,那其实是镇东军里很早就出现过的东西,而且是大部分士兵都很熟悉,名字唤作——百里香。
而那些所谓的吃了之后能以七力敌二十的戏码,也是为了达到效果专门安排好的托。
当初楚青与穆远山在洛阳城地牢里合计越狱,其中起了大作用的,正是这百里香。将几味极寒的草药混在一起,熬成药汁喝下,片刻之后便能让身体现出重病的症状,可这些只是表面上的症状,并不是真病痛,吃些纯阳属性的火烈草下去,立刻就能恢复正常,连经验丰富的军医都看不出倪端。
初初这玩意被无数偷懒的士兵拿来制造病痛效果好逃避操练,后来被楚淮卿追本溯源一路查上去,找到了制这东西的人略施薄惩,才让百里香彻底在军中绝了迹。
若楚淮卿在世,绝对不可能想到当初被他严禁了的百里香,现在却被楚青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大肆制造分发。
老军医当初便是被这百里香蒙骗过的大夫之一,因此深知此物药性,得知楚青拿这东西冠上个“大力神药”的名号发给士兵时,差点没吓掉了下巴。
楚青自然有他的考量,当然也不会做什么莫名其妙的事,在真正行事之前,他召集了镇东军中最值得相信的好几名德高望重的统领,其中也包括了老军医,详细说了说他这引蛇出洞的计策。
当然,这计策引得不是蛇,而是镇东军里的无间。
无间,俗称卧底,又称间谍。
穆远山叛变这件事,目前除了楚青闫焕钟赛花三人,并无他人知晓,楚青也未对外宣称这位以前与他形影不离的“穆侠士”到底去了哪里,况且现在也不是花精力去追究穆远山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们上次的夜袭计划因被敌方知晓,半途夭折,隐隐指向镇东军中存在奸细。虽然后来穆远山的叛变暗示了这个奸细或许是他,但是楚青,却怎么都不愿意相信。
说他固执也好,说他圣母也罢,虽然穆远山那晚的所作所为让他失望透顶,但是他依旧不愿意相信穆远山会一夜之间变得阴险狡诈仿佛小人。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穆远山具有相当高超的演技,几个月来潜移默化地让楚青对他的人品深信不疑,但是……他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目的驱使,没有利益驱使,甚至没有取走他楚青的性命,没有顺手牵羊拿走那可以号令全军的兵符,就这么拍拍*,说一声“嗨,其实我是突厥人”,于是莫名其妙的就成了敌人?
因此,楚青才走了这步棋。
如果镇东军中还存在其他的奸细,那么镇东军这样大的动作敌军绝对会在第一时间知晓,而那“大力神药”也会引起他们的种种好奇,最终,引起他最想要看见的结果。
六辆马车在运行途中失踪。
努尔赤如果知道了神奇的“大力神药”,绝对会一探究竟,而六辆马车的失踪,便是他们得到了消息又伺机闪电出手的铁证。
“看来我的想法是对的……军队里,果然有其他的奸细。”楚青心中像卸下了个大担子,“或许那天晚上,并不是小山子泄的密,等战事结束后,我一定要当着他的面好好问问清楚。”
钟赛花扬了扬眉,“你还相信他?”
“我只相信他不会随随便便草菅人命。”楚青乏力地摇摇头,“那晚因为泄密,我们失去了近乎百名精锐,小山子他不会做这种事。”
“可是你别忘了他现在和我们是敌人,对我们士兵的死活丝毫不会手软,说不定还会亲手过来取我们的性命。”钟赛花说得轻描淡写,丝毫不管另一边的闫焕正拼命朝她丢眼色。
楚青忽然轻笑了声,“赛花姐,我只问你一句,你相信小山子是那种一个理由都不给,就对你喊打喊杀的那种人么。”
钟赛花沉默了。
过了一会,她再度开口,却已岔开了话题,“罢了,如今六辆马车失踪,基本可断定是军中奸细告密甚至劫车无疑。可是这些人要怎么查,而且你把那种奇怪的药分发给士兵么,就不怕他们明天全病在床上,上不了战场?”
楚青道:“这些你丝毫不用担心,我全都有所考量,百里香要彻底产生药效需得三个时辰,而军医长已经照我的吩咐,在所有士兵中午的饭食里添加了解药火烈草。”
钟赛花是聪明人,只微微一合计,立刻摸透了楚青的手段,当即拍掌惊呼,“好一招一石三鸟的计谋!”
“一石三鸟?”沉默半天的闫焕终于逮着机会插-进话头,“不就是抓个奸细,什么时候又变成了一石三鸟?”
钟赛花微微侧脸,以一种怜悯的眼神将他望着,哀叹道:“姑奶奶我一世英名,想当初真是脑子被门板夹了才会跟了你这个头脑简答四肢发达的大老粗,你说,你除了会打架,还会些啥?”
69最后被蒙在鼓里的人
闫焕满脸无辜,只是望着钟赛花的眼神越发闪亮,看得楚青都默默扭头。
钟赛花噗嗤一笑,道:“你且听好了,用这大力神药,能认定军中存在奸细,此为第一鸟;无故失踪的六辆马车,定然是被奸细所劫,偷运过江,交给了江边敌军。以敌军将领的考量,必会将好东西分发给精锐部队服用,而百里香的药性足够让对方精锐下不了床,出不了力,此为第二鸟;最关键一点,百里香还能帮我们抓住奸细到底是谁,此为第三鸟。”
闫焕道:“这第一鸟第二鸟我尚能理解,可光这样要怎么抓住奸细,我却是不懂。”
钟赛花恨铁不成钢地伸出食指在闫焕脑门心上戳了几戳,叹道:“你这脑子偏生就不会拐个弯,方才楚兄弟不是已经说了,他让军医长在士兵中午的饭食里添加了解药,若奸细忙着偷运马车,而错过了中午饭食的话……”
说到此处,闫焕方才恍然大悟,拊掌笑道:“好一招一石三鸟,实在是妙!”
楚青轻轻摇了摇头,“这方法实在粗陋得很,但终究能缩小调查的范围,我想奸细应当不止一人,只消抓到他们其中之一,我想赛花姐有足够的手段,能顺藤摸瓜将这帮家伙一网打尽。”
钟赛花闻言高声笑道:“交给我不错,老娘的手段多着呢,保准要这帮天杀的蛮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当日傍晚,事情果真如楚青所料一般有了眉目。
老军医来报,全军上下总共有三百七十一人出现腹痛难忍卧床不起的状况,除去十七人是受了风寒或有其余病痛,另外三百五十四人皆因各种原因错过了中午饭食而导致百里香毒发,最后一通彻底清查,盘查出了五个人。
这五人分属不同编队,却都不能提供中午时分的确切行踪,也没有其他同伴可供作证,最关键的是,他们俱不是镇东军的原编所属,只能查到是京城另外调拨的十万军队在编,再往上查又只能找到一些不能说明问题的模糊讯息。
楚青亦懒得再多花精力查探,直接将这最可疑的五人交给了钟赛花,钟赛花果然好手段,只半个时辰不到,就将一卷长长的供词承上楚青眼前。
原来这五人果真是混进军队里的突厥人,在京城买通了一些抽调官员,伪装汉人混入军中,伺机刺探情报,效命的直接对象是敌军将领之一,突厥王子——丹。
供词后边还附上了他们的同谋,总共有十二人之多,而几天前的那次夜袭,还有今日马车失踪,俱是他们的所作所为,被劫持的六大车百里香,也悄悄运到了河对岸的敌营里,分发给精锐部队服用,与楚青所预料的分毫不差。
闫焕看着供词哈哈大笑,“那帮蛮子,还真以为这大力神药是好东西,只怕现在他们那群所谓的精锐,都已经瘫了吧,哈哈哈!”
钟赛花侧躺在靠椅上,慵懒地吸了口烟枪,凤目轻佻,“这帮突厥蛮子起初骨头还挺硬,死活不说,还在牙缝里藏了毒药准备自尽,哼,也不看看老娘我是不是吃那一套的料。
闫焕道:“我尚奇怪这供词怎的那般详细,恨不得连祖上三代都要全盘说出来,你到底怎么他们了?”
钟赛花眼珠一斜,望向楚青,见楚青也正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她,才优雅地在椅子扶手上抖了抖烟枪,轻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们为了看管军中辎重特地喂了一群獒犬,我也不过是给那些獒犬吃吃春-药,然后把那些个家伙扒光几个,绑住手捂住嘴,扔到狗笼子里去了。”
楚青闻言浑身一抖,闫焕则干脆呆在了椅子上。
钟赛花说着说着仿佛意犹未尽,“那个场面不用我说,你们也当想象得出来,哈哈,外边那几个蛮子见着狗笼子里的快活场景,早就吓得不知自己姓甚名谁,我只不过让人把他们往笼口推了推,一个个就哭爹喊娘地往地上滚三滚,还怕他们不肯说实话?”
楚青伸手揉了揉额头,决定不再去想象那诡异的审讯场面,招来士兵,吩咐他们立刻按照手中供词,将余下七人缉拿归案。
彻底扫荡清了军中奸细,楚青只觉得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外人看着镇东军这两天十分轻松,但没人知道他这领头人神经绷到了种什么程度。
外边天色已然黑尽,士兵们在大营空地处点起簇簇篝火,远远望去像无数沿着江畔绽开的红莲。闫焕与钟赛花此刻仿佛成了楚青的左膀右臂,得了他的令去连夜整顿军备,好应付明日即将到来的决战。
楚青则孤身一人,来到了滚滚江水边。
五天前,就在这里,穆远山同他最后道别,楚青记得穆远山的手掌曾轻轻放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最后四个字“等我回来”。
短短几天,物是人非,绝不是他曾经预料到的。
等我回来,不过四字,和着穆远山低沉的嗓音不断在他耳边徘徊,楚青想,其实他可以一直等下去,但即便最后他等到了那个人的归来,但他,还是最初的那个穆远山吗?
楚青永远忘不掉敌船上的夜晚,他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樊旸,而穆远山就站在咫尺之外,却如同一个陌生人般将他望着,眼里早没有了往日的点点温情,冷漠到如夜空冷月,让楚青浑身上下都能感受到彻骨的寒。
纵使他浑身上下都已被冰寒的江水浸透,但心里的温度,却低过江水千百倍。
直到现在都未曾明朗过来。
月下,江边,水声滔滔,楚青知道那个人就在对岸,或许已经睡下,又或许没有,或许在大帐里同突厥将军们商量明日战术,又或许……同他一样,只是站在江边,对月出神。
他从腰间抽出那支碧玉笛,放在唇边,手指自温润的笛身上抚过,悠远绵长的曲调已自然而然倾泻而出。
楚淮卿会的曲子,只有一首《大漠谣》,而楚青会的曲子,也只有那首得自楚淮卿脑中的《大漠谣》。
笛声悠悠,和着江水的节拍,也不知被夜风带出去多远。
他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楚大人。”一个负责护卫大帐的士兵对他行了一礼,“军医长请你过去。”
碧玉笛自唇边移下。
“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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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军医忽然找楚青来只有一个原因,樊旸醒了。
楚青怀着复杂的心情步入樊旸修养的营帐,还有好几个大夫在床边忙活着,樊旸确实已经睁开了双眼,见楚青进来,还朝他露出丝笑容。
老军医十分谨慎地将楚青拉到屏风后边,脸色绷得死紧,楚青心中隐隐滑过不安,轻唤道:“军医长?”
“楚大人。”老军医踟蹰了半晌,才道:“樊将军的情况……真的,十分不乐观?”
“他既然已经醒了,难道不是好事?”楚青奇道,“我以为你们已经解了他身上的毒。”
老军医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难看,蓄在下颚的花白胡须开始微微颤抖,“不……那毒是慢性毒,我们一直只能用药性压着,我发解开,初初,初初我觉得尚能压住一段时日,待得胜之后,俘虏了地方大将,或许能求得解药,但……”
楚青眉头一皱,“但什么?”
老军医幽幽一叹,“我曾对楚大人你说过,慢性毒药就像囚兽,压得越厉害,爆发时便越强,方才将军醒来时我已为他诊治过一次,见他脸泛红潮,脉象浅薄,已,已到重症毒发的边缘了。”
楚青浑身大震,“那他现在醒来,便是回光返照!”
老军医闭上眼,猛点了几下头。
屏风外边被人轻轻敲了敲,一个年轻的军医传话,樊旸让楚青过去床边。
老军医扯住楚青衣袖,忽然之间眼泛泪光,“楚大人,樊将军,樊将军一生忠贞为国,带回他同你说话时,你,你切莫将所知道的告诉他,老夫无能,只求他走的时候,能平静些,安详些。”
楚青心中五味杂陈,点点头,过了屏风,缓步走到床前。
老军医出去时,特地将帐篷内所有的人都带了出去。
樊旸面色红润,看着似乎很有精神,正端着杯茶细细饮着。见楚青走来,忙放下茶盅,拍了拍床沿,欣喜道:“淮卿,过来坐。”
楚青整理了半天思绪,终究没能想出自己该摆个什么表情出来,只好僵硬地坐在床沿上,樊旸恰到好处地伸手过来,将他紧绷的拳头握住。
楚青一颤,条件反射地收回手。
樊旸的手掌僵在原地,过了一会,才悻悻收回去。
楚青听见他道:“这些天,辛苦你了。”
“哪里,也算不上辛苦。”客套地应了一声,虽然感受得到樊旸的眼神正落在自己脸上,但楚青目光依旧满帐篷乱转找不到个定处。
樊旸道:“军医长对我说过了,这些天,军中大小事务都是你在处理,还抓出了十几个奸细。”
“人必然要抓,若是没有他们泄密,那晚的夜袭又怎么会弄得如此狼狈。”楚青才开口,就后悔了,果然,听见这句,樊旸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盯得楚青如芒刺在背。
楚青怕被樊旸先开口,忙问:“你……你莫不是想说穆远山的事情?”
樊旸果然说道:“我那日在敌船上,看见他同努尔赤在一起。”
楚青涩然道:“我这两日才知道,他实是突厥人。”
“我也知道。”樊旸忽然说。
楚青尚不明所以,樊旸又补上一句,“其实我很早便知晓了他是突厥人。”
“啊?”
樊旸望着楚青的一双眼微微眯起,似乎正在欣赏他诧异的表情,“早在军队开拔的时候,我便与穆远山谈过一次,也是那次他对我坦言,他的父亲乃是突厥贵族,突厥可汗的胞弟。”
楚青仿佛听见了一个惊天的笑话,“他告诉了你?他告诉了你他父亲是突厥人?”
脑子里原本清晰的脉络因为樊旸的一席话轰然搅成一团,楚青浑身血液仿佛都在倒流。穆远山告诉了樊旸他是突厥人,穆远山告诉了钟赛花他是突厥人,可穆远山偏偏对着他楚青守口如瓶不提只言片语,这是什么,这又算什么,难道他楚青从头到尾不过一直是在庸人自扰,一直被别人当成一个随随便便的玩具?
他怔怔站起身,神情恍惚地想要朝外走。
樊旸急忙出声唤他,见出清不停步,又费力下床想去拉他,结果才迈出了一步,就全身脱力摔倒在地上。
摔倒的声音似乎惊到了楚青,他转过身。
樊旸五脏六腑传来阵阵绞痛,喉头腥甜,嘴角流下股暗色的血。“楚青。”他擦擦嘴角,虚弱道:“过来拉我一把。”
楚青木然地将樊旸重新搀回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的瞬间,忽然如遭雷击般抬起眼,悚然道:“你刚才唤我什么!?”
樊旸定定望了他片刻,声音很轻很柔,却如同声声滚雷在楚青耳边炸响,“你其实不是楚淮卿,对吧。”
“他……”楚青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是从遥远又空洞的地方传来,“穆远山……连这个都同你说了?”
“没有。”樊旸却摇头,“是我先猜到的,不过发兵之前找穆远山来问了问。”
楚青喃喃道:“这么说你早就发现了我不是楚淮卿了……什么时候?”
樊旸挪开视线,望着不远处桌上飘忽的油灯,道:“天牢。”
70归处
“在那之前,我只是怀疑而已,你有淮卿的模样,因为我没理由相信你不是淮卿……直到那日你在天牢里说的话。”
樊旸的语气渐渐由急促转为淡然平和,不知是因为乏力还是因为放柔了心情,他望着楚青的目光也不似往日那种浓烈炙热。
“淮卿他是从来不会那样对我说话的,那样严厉斥责,呵呵。”他笑了笑,摇摇头,“其实我早该发现,你与他有许多不同点,不管是眼神,还是性格。”
“你这想法偏生可笑,人是会变的,你若是对楚淮卿背信弃义,又怎能奢望他继续用以前那般态度继续来待你,来容忍你一次又一次的糟践?你怎么就没想过也许我就是楚淮卿,只不过已经迈过去你这道坎,抛弃过去,重新做人了?”
“糟践……这个词果真用得妙,楚青,这便是你和淮卿最大的不同。”
樊旸抬起眼,凝视楚青的脸,“淮卿他从来都没有与任何人红过脸,像你这样与我争论的时候,更是从来不曾有过,即便是他气急了,即便是……我冷落他的时候。”
说完这么一番话,樊旸继续垂下头,下颚绷得死紧。
“所以你找到穆远山,打听清楚了我的底细?”楚青冷笑道:“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一个小小的白真在你樊旸身边兴风作浪你视若无睹,没想到你居然还能发现我与楚淮卿细微的不同。”
楚青的话似乎戳到了樊旸的痛楚,他神情恍惚了一下,忽然转开话题道:“既然你不是淮卿,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我淮卿在哪里?”
楚青干脆道:“楚淮卿已经死了。”
樊旸闻言,表情刹那间凝于一处,半晌,才紧捏着拳头,颤声道:“你说……你说什么?”
“我说,楚淮卿已经死了。”楚青奇道:“你既然问过穆远山我的底细,他怎的没告诉你这件事?”
“怎么会……”
“楚淮卿就是在你眼皮子下的洛阳地牢,被白真派人活活折磨死的。”
说出这番话时,楚青饶是淡定非常,心中也隐隐泛起了许久不曾有过的哀伤感。
樊旸更是如遭雷击,呆愣在原处,半晌未回神。
“原来淮卿已经……”樊旸猛然间提起拳头,狠狠一拳砸在床板上,他身体虚浮,拳头落下,身子也跟着发颤。
“白真的所作所为你已经知晓了,他那种人,连你的命都想取,更何况一个被羁押在牢里手无缚鸡之力的楚淮卿。”楚青耸肩,本想趁一时快意多出声讥讽这个男人几句,但想到他此时的状况,话到了喉头,愣是没说出来。
其实说到底,樊旸也不过是一个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可怜人而已。
楚青只道:“当初你既然已为了白真将楚淮卿抛弃,我想死亡也算是他最好的归宿了。”
“不,我没有抛弃他!”
樊旸沉声反驳:“我没有抛弃他!”
“,于是你同白真打情骂俏只是在逢场作戏?”
“不……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想左搂右抱享享齐人之福?”楚青笑得越发冷:“樊旸,你莫要装得很傻很天真,错了就是错了。”
“我真的,我真的没有抛弃他……”樊旸双手抱住头,深深将脸埋下,片刻之后,细密的呜咽声从他指缝间沙哑地飘荡出来,“我爱他……我一直很爱他……我亲近白真,只不过,只不过是因为淮卿他一直很好强,从来不肯依靠与我……”
楚青道:“诚然你给自己找了个好借口。”
“真的!我说的是真的!”樊旸仓惶地抓住楚青的手,“你信我,我最爱的人一直是淮卿,但他却不像白真那样事事要我呵护,我在白真身上找到了写不同的感觉,所以一时迷惑……”
楚青本想甩脱抓樊旸的手,但掌心传来的冰冷温度又让他不忍,只是幽幽道:“你果真是不懂,你说你最爱的人是楚淮卿,可惜当你迷惑的那一刻,这种爱情,就没有了。”
“真正坚如磐石的爱情,哪里来的迷惑可言,就算你现在后悔,老天爷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楚青这番话自认说得十分妥帖,他只是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而已。楚青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向往崇高的爱情,没有距离,没有欺骗,没有迷茫。而偏偏对世上很多人而言,这样的想法可笑到了极点。
很多人也不会懂,当你失去一次之后,老天很难得再给你第二次机会,而到那时就算你后悔到海枯石烂,也不再有任何用处。
就像现在的樊旸.
夜越来越深。
楚青坐在床边,樊旸握住他手的力道一直没减,只是床上男人脸上的红润正缓缓消退。
方才一般争执之后,樊旸的精神就渐渐萎靡下去,毒素正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身体。
不知老军医是不是已将樊旸的状况告诉了军中其他统领副将,待天边现出鱼肚白的时候,营帐外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但却没有一个人走进营帐里面。
樊旸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一条缝,费力朝楚青笑了笑,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对不对。”
楚青不知该怎么说,表情有些纠结。
“你无须多虑,为将之人,早在穿上盔甲的那一刻起就需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惜我樊旸最终的归宿却不是战死沙场,难免有些可笑。”
“你是一个好将军。”楚青忽然说。
“但我不是一个好爱人。”樊旸浅笑反驳。
楚青发现握住自己的手忽然松了。
樊旸将手伸到楚青腰间,抽出那根碧玉笛,死死攥在手里,“以前听过许多传说,人死之后,魂魄会上黄泉路,过奈何桥,饮孟婆汤,忘却前世种种,好入下一个轮回……但是若魂魄对尘世尚有留恋,便会留在黄泉路上,不过桥,不投胎,直到化为流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樊旸缓缓道:“楚青……你说……你说淮卿……会在桥边等我吗?”
楚青没说话。
“我知道我或许没资格说这样的话……但是……但是……我只想见到他,向他道歉……就算他黄泉之下仍不肯原谅我……”
“他会原谅你的。”
楚青忽然觉得自己的嗓音莫名哽咽起来,“他爱你。”
樊旸眼里现出一丝希冀:“就算我曾经那般对他……?”
“他恨你,但是,他也爱你。”
楚青没说谎,他明白,在楚淮卿生命消逝的最后一刻,纵使心中布满了对樊旸的怨恨,但是在最深处的地方,依旧翻滚着浓浓的不舍与依恋。
“有件事,我一直想对你说。”樊旸费力地想让自己的声音挺起来更清晰一些,“穆远山的事情……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我明白。”楚青点头,“我会找到他,然后好好将一切问清楚。”
“你能不能……能不能再吹一吹那首《大漠谣》”樊旸声音已经断断续续,“算我……最后一次求你。”
楚青没说什么,接过笛子抬至唇边,气息轻吐。
笛声悠远绵长,盘旋绕绕。
樊旸露出会心的笑,缓缓侧过脸,用力睁大眼睛,透过门帘,金色的阳光洒在地面上,朝阳缓缓升起,新的一天已然到来。
“楚青,谢谢你。”
楚青睡下眼睑,不说话,继续认真吹奏着。
门帘晃动,军医长走了进来,站在床边看了看,轻叹一声,摇头步出营帐。
很快,外边便传出了一众沉闷地撞地声,无数士兵挺直了脊梁,单膝跪地,腰间宝剑抽出,□身前的土地里。
那是镇东军将士的最高礼仪。
或许数十万将士终此一生,将永不会忘记这个黎明。
皇朝第三次西征,镇东军统帅,皇朝镇东大将军,安国侯樊旸,因遭敌方奸计,落伏中毒,殒于军中。
而这场战事真正的大幕,亦在这一刻,随着朝阳初升,彻底拉开。
心计
风声萧萧,鼓声阵阵。
二十万大军在江岸边列阵排开,军旗高昂,上书巨大的“樊”字,在半空中迎风飘展。
紧挨着军队的江面上,除了供军队渡江所用的大型楼船外,排在楼船前边还有许多用途不明的小型船只,这些船是楚青临时花了大把的银子从附近村镇渔民手中买来的,船上堆满了干草,又被一层黑色的油布罩住。
楚青与闫焕,钟赛花站在最中央大型楼船的甲板上,举目眺望,越过辽阔的江面,对岸的军队似乎也收拾停当,不过依旧能隐隐约约看出凌乱之势。
他们原本密集的阵型中间莫名稀松了一大块,那地方应当是给最精锐的部队准备的,如今却被一些歪七扭八的杂兵占着,明显是为了让阵型不至于太难看而临时调来撑撑面皮的一帮人。
看来那些百里香果然不出所料的被努尔赤分派给了精锐部队,眼下这情形倒十分符合楚青预料。
“哈哈,那帮蛮子肯定傻眼了!”闫焕见状满眼笑意道,“楚兄弟,我们这就冲过江去杀他个落花流水!”
“暂且不急,地方大将都未出现,不知还有什么打算。”楚青十分沉得住气,命人抬来了三把椅子,就在甲板上坐住了,“今日出兵,我是抱了志在必得的打算,樊旸在天之灵,得亲眼看看镇东军是如何将这些蛮子赶回老家!”
楚青声音不大,只是说给身后的闫焕与钟赛花听,不了却也遭一边的亲兵听进去了,一层一层传下去,到了下边待命的几个副将耳里,顿时让他们一个个对楚青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本是樊旸的军队,就算楚青曾经是军师,又有皇令,接管军队之后这些副将难免对楚青有些间隙,总认为只有樊旸才能挥使他们,而楚青不配。没想到楚青独当大将之后,竟然心中还挂着樊旸,一时让这些昔日对樊旸忠心耿耿的副将感动莫名,原本对楚青存有的一丝芥蒂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个副将相互看了看,蹭蹭蹭登上甲板,在楚青身后依次下跪,齐声道:“末将请战!”
楚青一愣,回过头,笑道:“几位将军请起,此时不可太过心急,这隔江而斗不比平原驰骋,比的是耐性,哪边先动,弄不好就是胜与败的差距。”
就在这时,钟赛花忽然一拍楚青的肩道:“他们的头儿出现了。”
江面宽阔,隔得远了楚青也看不清,只能约莫瞧见对面大船的甲板上走上一行人,看模样却不像是努尔赤。
楚青对那几个副将道:“你们下去做好准备,随时待命。”
“是。”几名副将再次行礼,依次下去了。
“楚兄弟快看,他们似乎是要射些什么东西过来。”钟赛花指着对岸又道。
楚青笑了,“赛花姐,这江面这般宽敞,莫说人力,就算是大型弩机也射不过,你也太过担心了些。”话到此处,他还是顺着看过去,果然看见对面那个将领模样的男人站在船沿,侧身弯弓,瞄准这边的方向。
这家伙不会真的要射箭吧,难道他们想这么把敌方的大将射死?正在楚青啼笑皆非之际,对面那个男人已经松开了弓弦。
细细的破空声划破江面,楚青错愕地睁大眼,他本以为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出现了,那支箭矢,竟然如同闪电一般只冲过江面,刹那就到了眼前。
“咚”地一声,整个箭头没入甲板边厚实的木板里,箭头的尾羽还在不住摇晃。
好可怕的怪力!
楚青震惊地望着对岸,奋力想要看清射箭的到底是什么人,偏生这时江面上竟然泛起了薄雾,隔得太远,刹那之间连对方船只也望不见了。
闫焕拔出那支箭,取下绑在箭身上的纸筒,浅笑道:“还是飞剪传书。”说罢递给楚青。
楚青将信展开,看了看,又递给身边的钟赛花。
钟赛花阅后大惊失色,低呼道:“千万使不得!”闫焕亦好奇地凑过头来,只扫了一眼,立刻满脸愤愤,“这帮蛮子当我们是傻子么,上了一次当,谁还会上第二次!”
楚青却默默站起身。
“楚兄弟,你还不是真要去吧。”钟赛花扯住他的衣摆,“现在尚不知这个丹到底是何人,你若贸然前去,搞不好也会步上樊旸的后尘!”
楚青笑道:“赛花姐,这场仗该怎么打,我都已经告诉过你了,而大伙准备亦已妥当,我在不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
“你现在可是全军统帅,你若是有事,那全军上下不是彻底乱了!?”闫焕附声,“说什么有要事相商,明显就是有诈,骗你前去好将你擒住,趁机要挟我们,绝不可轻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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