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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房间里一片狼藉。满地的玻璃碎片影印出万千倒影,闪闪发亮。母亲坐在地板上双手掩面,呜呜的哭泣。
我绕过她的身边去厨房。在饭盆里抓起冰凉的米饭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我大口大口的吃。似乎身体里有一块空洞,永远也添不满。最后被噎的流下眼泪。
父亲在愤怒的时候,会大声的咆哮。然而他始终是一个沉默的男人。大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大段大段的沉默。
母亲在绝望的时候,会歇斯底里地嘶吼。然而疯狂到了最后,只剩下哭泣。那呜呜嘤嘤的,永不休止的哭泣。
仿佛他们前世欠下了彼此的债,所以今生才不得安生。
而我,是那张应该被撕碎的欠条。是他们所欠罪债的物证。
父母的吵闹注定了我的沉默。我从不和他们说话,从不。
那些恨意聚集在胸口,哽住咽喉。发不出声音。我用力的呼吸。
如果生命中总有一种方式能让人感到满足,那么我想被爱。
霍文峰的父母是他的耻辱。他从来不对任何人提起。只是听说他的父亲在监狱服刑,母亲跟着别人远走他方。一段时间,这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上初中后的霍文峰变得暴戾。跨越所有尺度和界限,飞扬跋扈。吸烟,逃课,打架,看黄色录像,游戏厅,台球室。
外婆带他不薄。那时尚有一个人能够管制他,唯有他外婆。是霍文峰苟且渴求的一点点温暖。
他想好好珍惜这温暖,确不段的让外婆失望。
枫寒,如果可以,我想走的很远很远,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成为孜然一身的过客,没有过去,没有记忆。
带我一起走。
大雪的冬夜,我们拥抱在窄小的单人床上。房间里异常的寒冷,呼出的气体被冷却,变白。
窗外是一片沉默静好的天地。屋顶,道路,树枝上堆积着厚厚白雪。夜鸦凄厉的叫声,零星的狗吠。
耳中传来父母争吵的声音,玻璃摔在地上片片破碎。劈啪乱响。
曾经也渴求过一点点卑微的温暖。看到别的孩子被父亲高高的举起。笑的那样高兴。漠然转过身去。
恨不得捂住耳朵,马上逃离。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是隐藏在黑暗中的罪。
记忆中,从未被拥抱过。父亲。母亲。任何的其他人。
除了霍文峰。
孩子是折翼的天使。如果不能给他温暖,请不要让他降临在这冰冷世界上。
文峰,告诉我,怎样才能获得温暖。
我爱你。
两个男孩儿也能相爱吗?
爱情与性别无关。
我们赤裸的纠缠在一起。闭上眼睛,感觉到霍文峰身体上火热的温度。
可以相爱。两颗抛却实质的灵魂,隐忍着孤独与疼痛。在黑夜里彼此靠近,相互取暖。
我们长时间的接吻。身体在黑暗中舒展开来,如同花朵在风中盛开。春天到来。
所有的声响和沉默都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母亲的哭泣声。父亲的怒吼声。玻璃碎裂和重物撞击的声音。雪花唰唰落下的声音。狗吠。夜鸦的悲鸣。整个村庄庞大而冰冷的沉默。
我们用自己的疼痛脱离身体。抛弃所有的气味声响。我们要彼此纠缠着,脱离这个被捆绑的世界。
有时候,爱只发生在一瞬间,确可以延续到很久很久。
(四)
霍文峰十六岁那年夏天,外婆去世。
有些感情植根在生命的最深处,成为隐痛。无法根除。
在众人的指责声中,霍文峰一直没有哭。
一些沉重的疼痛被他小心的掩埋,从不提起。那之后,他获得了自由。世界上唯一他在乎的人,也失去了。
他终于完全脱离了束缚。而他也为这脱离,付出了代价。
枫寒,是这样的疼。仿佛整颗心被生生的撕裂开。血管崩裂,皮肉翻卷开,流淌出黑色粘稠的鲜血。是我们生命的罪。
后来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来找霍文峰。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们穿着光鲜的衣服,女人脸上画着惨白的装,嘴唇确鲜红。
由始至终,霍文峰都没有和他们说一句话。
我要走了。他来向我告别。
去哪?
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有过去和记忆的地方。只有大海。
带我一起走。
不行。
你会忘记我。
我爱你。枫寒。
但是,我要忘记……
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但是这爱不足以让他牺牲他的自由。不足以让他同时背负两个人的罪。
那夜以后,霍文峰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那里。那对男女也不知道。
后来,他们也离开了村庄。
霍文峰真的走了。并且他要忘记我。没有理由。没有解释说明。
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是一望无际的白雪。天空阴沉着,似乎要塌下来。雪地上只有一行孤单的脚印,远处是霍文峰隐约的背影。
我一直呼喊着他,让他带我走。他走的决绝,始终没有回头。
我没有放弃他。因为他说过他爱我。我们只需要在对方身上再次渴求一点点温暖,便可以彼此拥有,天长地久。
那时的我尚不知天地广大。人海茫茫。
只是我始终无法忘记他。
我想我是爱他的。
一个缺少爱的人从来不放过任何爱的机会。一但认定,很难再更改。我想我和霍文峰都是这样的人。
半年后,收到霍文峰邮寄给我的明信片。上面没有片言只语。
邮戳的地址是一个海滨城市。他终于回到了那片蔚蓝的大海。
大海是霍文峰的根。三年的时间,他不断的行走。但是始终没有离开过海岸线。
断续的邮寄明信片给我。也有一些小东西。并不漂亮的贝壳。一只朴树的银手镯。金黄的银杏树叶还有枫叶。
一张信纸上,写有一串电话号码。下面是歪斜的一行字。
我始终爱着你。但是不要试图来找我。
这已经是霍文峰能做到的,最为深刻的表达。
没有地址的信件,只能在邮戳上猜出他所在的大概位置。
我在地图上寻找它们。计算我们之间的距离。
(五)
十六岁,父母的争吵变本加厉。
你们离婚吧。我说。
他们吃惊的看我,仿佛不相信始终保持沉默的儿子会说出这话。或许他们希望我会劝慰他们,求他们好好生活不要在打架然后一家三口抱头痛哭像所有煽情肥皂剧里的情节。
但是我已经厌倦这生活。
离婚的时候,他们争着问我要跟谁一起。
我说。自己。
我迫不及待的要挣开束缚。像茧化成蝶一样延伸出璀璨双翅,飞过所有的边缘与界限,冬夏和时间,飞过沧海。
我要去找霍文峰。去找我的爱。
成长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只是这瞬间的过程所需要承受的痛苦如此巨大。
就像霍文峰曾经说过的那样。
是这样的疼。仿佛整颗心被生生的撕裂开。血管崩裂,皮肉翻卷开,流淌出黑色粘稠的鲜血。是我们生命的罪。
只是那样的疼痛以后,我们会变得坚强。
我再没有像年少时一样的哭泣过。那些在黑暗中流下的眼泪,如同耻辱,被深深的隐藏在记忆的最深处。
生命如此寂寥。我们要用怎样的方式来把握那些仅有的温暖?
那些大雪覆盖的寒夜。如此冰冷绝望。
十六岁,离开家乡。
我们都如此的卑微和贫穷。钱和感情。
每个人都在宿命之中。汲汲为生,或者汲汲为死。
要用力的屏住呼吸。决绝的迈动脚步。寻找的道路,近乎无望。
霍文峰。似乎是要背负的罪和永恒的光。
那时的我尚不知道,和时间相比,没有东西可以永恒。
三年的时间。与霍文峰一直若即若离。
他似乎是在躲避我。确又始终无法放弃。是一条被黑暗所覆盖的路途。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光明催逼着人前行。
霍文峰。
我要找到他。要他对我解释说明。
黑暗之中,那是唯一的目标。
仿佛是手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但松开了手,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城市的夜晚。闪烁的霓虹。如同一个腐败的洞穴,所有黑暗的欲望在此滋生。
寂寞并不会因为喧嚣而消减。只会增添了更多的糜烂气息。
看见霍文峰。夹杂在一群人当中。在夏夜烦乱的街道。
依然是锐利桀骜不驯的眼神。像野兽。很长的头发,披散着。是熟悉而陌生的气息。
我叫他的名字。他看见我。
人群起了小小骚动。霍文峰挥挥手。走过来。
他看着我。眼睛里没有一丝表情。欢喜或者厌烦。
我们之间,似乎隔着若干年的时间。落在彼此身上的目光,被时间冷却。
我有些失神。不知道来做什么。始终无法开口说话。
城市中烦乱的声响始终纠缠着,甩不脱。
那是一片声音的海洋。车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行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音。吱吱的烧烤声。啤酒瓶碰撞的声音。卡拉OK传出的震撼音乐。喇叭声。争吵声。东西碎裂的声音。嘶吼。
所有的声响混合在一起。空间开始晃动,目眩神迷。
霍文峰狠狠吸了一口烟。烟头仍在地上。辇灭。
(六)
我跟随着他在小巷里穿梭。如同一场漆黑的梦魇。
仿佛再次回到童年的生活。捆绑的,压抑的。
我们一直都在其中。始终没有逃离。
霍文峰逼仄窄小的房间,如同囚笼。
关上门,外面所有的声响气味被隔绝。人变得盲目。失去知觉。
只有一张单人床。
我们在黑暗中做****爱。
手指在皮肤上抚摸。满身的汗水。丝丝缕缕的热量,是渗透出体外的灵魂。
他的汗水滴落在我身体上。汇聚。流淌。发出空旷的声响。
在炎热的夏夜盲目的索取。我们只需要温暖。
像两只饥饿的野兽,彼此撕扯着坠入无底深渊。
文峰,三年了。我一直在找你。
为什么?枫寒。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他俯下身来看着我。眼睛里是深不可测的黑暗和绝望。
难道是我令他绝望?
为了温暖。文峰。为了我们寻求温暖的方式。
温暖?我不需要温暖。我需要忘记。忘记所有的过往。为何还要让我想起?
我们是相爱的。
是。无可否认。但是这爱带有太过沉重的历史。我无法承受。
我无言以对。
霍文峰的长发披散下来。遮盖住我的脸。
我们一次一次的做爱。无法停止下来。好像要把自己的疼痛与绝望全部的发泄出来。
彼此抓扯着互不放过。仿佛要在这温暖与欢愉中获得新生。
求你放过我。枫寒。我一定要从新开始。
第二天醒来。霍文峰已经离开。不告而别。
或许已经不再需要任何理由或借口。
我静默的躺在床上。茫然若失。
阳光从窄小的窗口挤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点点的灰尘。
床单上还残留霍文峰的味道。
十六岁以后,一直以为霍文峰是生活的光亮。只为了那一点点仅存的温暖,向飞蛾一样奋不顾身的扑过去。
确原来,一切都是徒劳。我和霍文峰拥有各自不同的抵抗宿命的方式。从一开始就走上了不同的路。渐行渐远。
天空一瞬间变得昏暗。仿佛一整个冬天的大雪又压满了脆弱的枝头。
那寒冷。那透彻骨髓的冰冷。
可是,霍文峰。你告诉我。要用怎么样方式忘记?那些仅有的温暖。我的爱。
我们一直被宿命主宰着。没有人能逃脱。生命近乎了然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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