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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的早上起得晚了些,我忙着赶去医院,因为头一天答应了安把随身听和几盘磁带带给他。
“南南,小安怎么样了?”老妈关心地问。
“挺好的,昨天一下吃了两碗稀饭呢。”说着我已准备开门出去了。
“那个,”老妈有些吞吞吐吐,“要是方便,我和你一块儿去吧。”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开始梳妆打扮了。
听郭姨说,送去急救的那天,我妈是跟着一块儿去的。而且一直陪着郭姨等到安脱离危险了才回去。她去探病是很自然的,有必要征求我的意见吗?还加上“要是方便”这么个句子,让人搞不懂。
我一直站在门口等她,脑子有些乱。
临出门时,老爸从兜里掏出钱塞给我,“买点他爱吃的。”
“我这儿带着呢!”老妈边说边推我往外走。
我被一时间发生的事弄得有些迷糊,多少还有些感动,在不明所以然的情况下,竟也鼻子一阵酸。
去医院的路上,老妈随便找些话题,我就随声附和几句。慢慢地,话题开始往安身上引,我也不得不认真了许多。
“小安的病你郭姨老早就和我说过了。”她语气很平静。
“妈在这儿呢,你哪里不舒服就说话。”郭姨紧张地拉着他的手,我只得站在她身后看着他。
我并没搭腔,只是静静地听着。
“最初检查出是恶性的时候,医生就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很清楚?什么很清楚?”我有些迷惑地问。
她看着我,用她已经失去年轻光彩的眼睛。然后抚摸我的头,特别在后颈处,用力之大,完全能把我的恐惧逼出来。
“小安很坚强的,”她声音有些发颤,“什么时候见他,他都笑着和我打招呼。我每回看见他就觉得心疼。”
我感觉视线模糊。
她用一只手握着我的右手,那枚戒指在她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掌上很显眼。
“不管最后什么结果,小安能高高兴兴的就好了。”她声音很低,伴着公车的嘈杂声,几乎听不清。
我只能避开她的目光,向窗外别过头去,掩饰着濒临暴露的脆弱。任凭眼眶里的咸涩肆意泛滥,却无力给予一线释放的希望。那是一种寂静的压抑,沉寂得几乎让人窒息。而与此同时,被寒冬侵蚀的手心里却感受着另一种温热的潮湿,我想那一定是不同于自己的另一种咸涩的伤感。虽然发自于不同的感情,却一样的真挚,透彻……
病房里,老妈一直拉着安的手聊天,话题无非是劝他放心治病。安对于我妈和我同行而来显然是很吃惊,眼神不住地瞟向我,一副措手不及的样子,看得我觉得好笑。
郁飞由于连着两天陪住显然精神不佳,才聊了一会儿就哈欠连天了。最终在我和安共同的劝说下,他决定和我妈一起离开,回家好好睡一觉。
临走时,老妈握着安的手叮嘱着“想吃什么就跟你哥说,阿姨给你做。反正退休了,在家闲着。别什么事都累你妈一个人。”
安闪着眼睛跟我妈道谢。
对于我和安的感情,老妈究竟是怎么想的,我早已不去考虑了。无奈也好,无助也罢,重要的早已不再是这些,而是以快乐为前提的生活。我想她对安的怜惜与心疼完全超过了对我们关系的烦恼与责备。亦或许这种理解仅仅是因为安的病而提前到来了?但我不愿把它仅仅当做对生命的哀悼,或是对一种没有未来的感情的施舍,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她真正发自内心的尊重与祈福。
好在安的精神一天天好起来,身体也明显有了恢复。
一个星期后,身上那些繁杂的管子都一一撤下了,他又浮现出了往日的生气,这让我又心生妄想,幻想着他能够和从前一样。
然而这毕竟是不可能的。从很多细节上还是能看出这次突发的危险给他带来的变化。左手的关节能迟缓地动,但已经握不紧东西。相应的左腿也因为神经的关系用不上力,不能做支撑腿。第一次下床时,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虚弱,伸了一只手给我。因为早有预感,我没有握他的手,而是直接架住了他的大臂。在我的胳膊感觉他左侧僵硬的压力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是一种很陌生的表情,像是怕我知道什么而极力做着掩饰,又像是自己因为了解而难以隐藏的恐惧。对此,我给了他一个微笑以作鼓励。我并没有太多的惊恐,看着他落在我眼里的目光,甚至有些感激地想:还好,他还能看见我。哪怕只是微弱的模糊轮廓,只要他知道那是我,就足够了。
而对于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他如我想象中的平静。没有吵闹,没有眼泪,只是望着窗外不怎么说话,这是我熟悉的他的反应,在最初得知是恶性肿瘤时的一些日子,他也是这样的。不需要别人的劝慰,也不需要善意的欺哄,只要一些独处的时间,他就能自己疗好透彻的伤痛。如果想要别人给予点什么时,他会轻轻地转过头看着你,然后你给他一片浅浅的微笑足以。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孩,从来不对别人要求太多,却给自己太多的戒律,让我怜爱又疼惜。每每看着他的平静,我就有说不出的难受,好像心要被活生生地撕裂般,刺痛淋漓。
习惯,其实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很多人习惯被溺爱,被吹捧,被无数奢华而绚丽的美好包裹。而世界终究是不公平的,这也就注定了很多人必须习惯被损害,被折磨,被反复残酷而决绝的痛苦围绕。很不幸,我想,我的安是后一种人。但另我庆幸而倍感骄傲的是,他完全没有退缩,始终是笑着迎难而上。
安住院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我提前下班,病房里却没有他的影子。桌子上有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床上的被子凌乱地堆着。头一个念头闪在脑子里时,我差点瘫倒:莫非他又恶化被推去抢救?好在邻床的那位阿姨及时地提着水壶进来,告诉我安被推出去散步了,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可没多久,我便反应过来,安是被推出去的?就是说他被当成残疾人坐着轮椅出去的?
一直以来,轮椅就没给过我好印象,它总是和瘫痪,截肢这些不美好的东西联系着。一旦一个人真的要靠轮椅了,那就坚决与健康无缘了。虽然安的行动很不便,每次出去散步,除了被我扶着,还要借助于拐杖,但我仍固执地认为,他和轮椅是完全绝缘的。
说不上出于什么心理,突然觉得烦躁,似乎体内充满了易燃易爆的气体,着一点火星就会危害不小。那是一种邪恶的力量,一股压抑不了的冲动让我急于发泄。而不巧的是,刚好,郭姨和宁帆推着安回来了。
“你怎么在?”我冲宁帆没好气地问。
“我放假了,听说平安住院了就来看看。”
安显然是发现了我的不悦,一直看着我没说话。
看着他坐在轮椅上比我矮半截的样子,说不清是绝望还是愤怒,我把宁帆一口气拉到了楼下。
“谁让你推他出去的?”
“怎么了你?”她认为我在无理取闹,语气中还带些调侃。
“谁让你推他出去的?”我自认为心平气和地又重复了一遍。
“护士说天气好可以出去走走的。”她声音并不怯弱。
“不是走走吗,你用轮椅干嘛?”
她脸上的表情楞了一下,转而尴尬地动了一下嘴角,“我和阿姨怕扶不住他,正好同病房的有辆轮椅。。。”
“你不会等我来了再扶他去吗?”我对她说的同时,她低着眼睛没看我。
半晌,我盯着她,而她始终没说话。
我因为一时冲动地跑下来,没有穿外套。风透过毛衣直接刺向我的神经。除了感觉冷,还有清醒后的平静。
“天冷,你上去吧。我走了。”她转过身要走。
当我赶上前拉住她时,发现了她被眼泪弄红了的眼睛。
“对不起,你知道,我不是针对你。”我很少对人发脾气,更没有哄女生的经验,一时感到手足无措。
对于我拙劣的安慰,她却频繁地点头以示理解。
“我心里挺乱的。”我语气中确实有愧疚,“我不想安被当成残疾人对待,他自己肯定也不想。我挺讨厌轮椅的。”
她抹了一下眼睛,故作轻松地开我的玩笑,“你是不是太压抑了?小心精神失常。”
我没有理会她。
“别想那么多了,他在乎的根本不是残疾不残疾,而是家人,朋友如何对待他,是不是和从前一样喜欢他。你难道不希望他开心吗?”
或是懊恼于自己的荒唐,或是折服于她的话,我顿时有些无地自容。
“我想,他并不排斥轮椅。刚才他一直说,要是你能推他出去散步两个人都能轻松许多。”
无法给予适当的回答,甚至找不到能敷衍的应和,我只感到一股酸涩含在眼里。
“快上去吧,一会儿感冒了。”她往楼里推我。
“没事就经常过来陪陪他,”在她转身要走时,我补充着,“你不是放假了吗?”
她回过头,眼睛依旧是红红的,却顽皮地说,“那还用说?就怕你到时候吃醋。”
自己理亏却恬不知耻地大声对她斥责,根本就是一个人的无理取闹,冷静后不免觉得实在丢人。
望着她娇小的身影,因为寒冬的萧瑟不得不拉紧衣领,疾步地走在稀疏的小路上,心里不知是不忍还是惭愧,总之是满满的,有些沉重。
“但愿她仅仅当我是吃醋。”我心里想着……
“你生气了?”两个人的时候,安拉着我的手询问。
“没有,天这么冷,我就是怕你出去感冒了。”
他微微笑了笑,似乎是识破了我的谎言,却并不急着揭穿。
“今天还是头一次坐轮椅呢,挺舒服的。”他摆弄着我摊开的手指,“前几天都是杵着拐,你还得扶着,特吃力。”
我拉起他的右手,发现手指根部有几处发红的地方。
“拐杖磨的。”他解释着。
轻轻抚摸那几个还没有完全变硬的茧子,可能是有些疼,他抖了一下。我的心也随之猛地抽搐了一下,跟着情不自禁地亲吻了每一根修长的手指。
他一边抱怨着痒,一边咯咯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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