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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王芃泽失魂落魄地坐着,摇摇头,轻声说道:“不用了,你林阿姨,她一定能想明白的。”
柱子看到王芃泽此时的模样,顿觉心如刀绞,他拉上窗帘,闭上眼祈求林慧珍千万不要找到这里。很快火车开动了,柱子赶紧探出头去,看到林慧珍独自一人失落地站在空空的站台上。
这一路上王芃泽不愿意说话,也不想吃东西,给了柱子一些钱让他自己去买。好几次柱子接了开水回来,双手捧着茶缸站在王芃泽面前说:“叔,你喝点儿水吧?”王芃泽总是双眼无神地看着柱子,有两次甚至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王芃泽彻夜不眠,睁着眼睛想心事。柱子也不睡,给王芃泽盖上衣服,拿毛巾给他擦汗。柱子承受着有生以来压力最大时间最长的一次煎熬,趴在桌子上难过到流泪。王芃泽上厕所时,柱子就在后边默默地跟着,贴着洗手间的门仔细听里面的动静,直到王芃泽拉开门出来。
第二天晚上柱子趴在桌子上迷糊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时突然不见了王芃泽。柱子赶紧去找,急匆匆穿过几节车厢,又原路跑回来向另一边找,后来发现王芃泽在两节车厢交接的地方烦躁不安地走过来走过去,抽烟抽得空气中烟雾缭绕,地上已经扔了许多烟头。
柱子抢过王芃泽手中的烟头扔了,扶着王芃泽在紧闭的车门边上站定,紧张地问:
“叔,你怎么抽烟了?你什么时候买的烟?”
王芃泽脸色苍白,眼圈肿胀,长时间神志恍惚地望着柱子。过了一会儿突然说:
“我这半生,就好像一场梦,醒来后两手空空的,身边什么人都没有。”
“不是啊。”柱子小心地劝,“你还有你的后半生,你还有你的儿子王小川。”
犹豫了一下,柱子鼓起勇气,大胆地对王芃泽说:
“你还有我。”
王芃泽一下子湿了眼角,他伸出双手,在这个只有两个人醒着的黑夜里,在这段不停止的旅途上,将柱子紧紧地拥在怀中。!七月,整整一个月,一到晚上柱子娘从西墙头上张望科考队的院子时,总看到王芃泽的屋子里大灯泡白花花地耀人眼,因为天热屋门敞开着,王芃泽和柱子并排坐在方桌旁,柱子埋头写作业,王芃泽一只手给柱子扇扇子,一只手不时地伸过去指点。另一个房间里,老赵、大刘、小刘、小彭在打扑克牌,每次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大声,怕影响了王芃泽和柱子。
王芃泽对柱子说:
“我现在唯一能帮你的,就是教你把功课学好。我没有能力直接给你找个中专上学,你必须考出足够的分数。”
王芃泽计划着让柱子在七月里把初中的功课全部学完,再去上初中时就会轻松很多。王芃泽写了个时间表,要求柱子每天晚上按时过来。时间一到,他就停止和大刘他们讨论问题,独自坐在屋子里等,如果柱子迟迟不来,他就到隔壁院子去找,催着柱子爹去接过柱子手中的活儿。
催过几次之后,柱子娘抱怨道:
“你是做官的,直接给柱子找个工作好了。天天拉着柱子在屋里又写又算有啥用。”
王芃泽听了只是笑笑,不作答复,他知道柱子娘其实也并不需要回答,柱子娘只是随口说一说,大脑里对所说之事没有任何概念。有一次该上课了柱子又没来,王芃泽走出院门,看到柱子在修羊圈,柱子爹不在旁边,王芃泽就开玩笑地催促柱子娘去替下柱子,没想到柱子娘立即过去接过了柱子手中的工具。
这让王芃泽很惊讶,他渐渐发觉柱子娘其实是个很容易指使的人,只要你开口她就会帮忙,只不过别人畏惧于她的体型和她的木讷,不敢开口罢了。
王芃泽把这个发现讲给柱子听。柱子冷哼了一声,眼中是狠狠的目光。王芃泽看到他心中的积怨如此深而顽固,也不敢再说了。
七月底,王芃泽把语文和数学各写了一套题让柱子做,满分100.柱子大汗淋漓地做完,王芃泽仔细批改了,都是60分多一点儿。柱子沮丧地问王芃泽:“叔,你觉得我以后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芃泽让柱子面对他坐着,坐正了,认真地说:
“你将是一个不为名利诱惑,不被道德困扰,遵从自己内心的感受,来去自由的人。有一天你会摆脱所有的压力、烦恼、胆怯、怨恨,你将会觉得人生很快乐。”
柱子被王芃泽的这几句话说得目瞪口呆,想了半天,疑惑地问:
“你怎么知道?”
王芃泽笑道:
“因为我在梦里看见过你,你独自走在一片荒野上,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可是你面带笑容,走得大步流星,毫不在乎环境有多恶劣。”
这些话语在屋子里响起时,柱子怔怔地盯着王芃泽的脸。他看到灯光垂直地泻落着,王芃泽的额头一片闪亮,像是去往未来的信念的闪光,而额下和鼻翼笼罩着浓浓的阴影,像是隐约而凝重的记忆。
八月,另一队科考人员也来到了湾子村,大卡车拉来了许多钢铁工具,在湾子村外的丘陵中搭起帐篷,竖起钻井开始钻探。一部分人住在帐篷里,一部分人和王芃泽他们住在一起。为了进出方便,队长带人帮科考队开辟了一条简单的路,让大卡车可以从科考队的院门外往西直接开到工地。这下柱子家的隔壁热闹极了,天天人来人往。
科考队里原先的五个人一下子忙得团团转。老赵的后勤工作一下子繁重了,许多事要记,许多东西要买,没时间做饭,王芃泽就通过队长雇了几个村里的妇女来做饭。柱子娘没有被请,愤愤不平,一有时间就隔着墙和对面做饭的妇女们拉家常,挑剔她们菜洗得不干净。小彭跑进跑出,身上似乎总是沾着泥土。有一天大刘和小刘终于有空儿坐在门口,小刘唉声叹气,柱子问大刘:“我叔呢?”大刘愁眉苦脸地随便指了个方向,回答:“肯定在工地呢。”
王芃泽是这里边最忙的人,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跟着他问这问那,被大卡车拉走了,又被吉普车捎回来了,饭都顾不上吃,手拿两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啃。有一次不知是谁出于好心在王芃泽的馒头里夹了一大块儿瘦肉,王芃泽咬了一口,被旁边的几个同事看到了,纷纷开玩笑说老赵偏心。王芃泽觉得尴尬,回来后把老赵拉到墙根下批评,老赵直喊冤枉,说我没有啊。这时柱子娘的脸又在墙头上出现了,说:“我知道是谁干的。”然后指着其中一个做饭的妇女,“就是她。”王芃泽和老赵面面相觑,并没有说什么,可是第二天那个妇女就不来了。于是,柱子娘加入了做饭的行列。
经常一连好几天柱子都见不到王芃泽的踪影,但是只要远远近近的视野中出现王芃泽的影子,只要那些闹闹嚷嚷之中有一声王芃泽的低语,柱子就能敏锐地察觉到。他不愿到隔壁的院子去遇见柱子娘,就跑出院门外,和王芃泽挥手打个招呼,哪怕只是对视一眼,王芃泽眼中的一抹额外的笑意就能让他安心好几天。柱子相信在王芃泽的心中他与别人是不同的,别人只知道王芃泽是这个工作中的一个不可缺的环节,而只有他才知道王芃泽内心的脆弱,他和王芃泽的亲近与工作无关。仅凭这一点,柱子的世界就可以闪烁出幸福的金黄色。
有一天傍晚时分柱子赶着羊群出去,让羊散开来吃草,他在山坡上坐下来复习功课,突然觉得身后有人,王芃泽的声音传了过来:“光线不好,不要看书了。”柱子惊喜地站起来,看到王芃泽正一步步走上山坡。
柱子兴奋得合不拢嘴,跑过去扶住王芃泽,问:“叔,你今天怎么有空儿了?”
王芃泽笑道:“好多天没和你说话,当然是想你了。”
两人坐在山坡上看日落,夕阳映红苍茫的远山,几只绵羊围在两人的身边吃草,啃两口,咩咩地叫两声。王芃泽触景生情,对柱子说:“我下乡的时候也放过羊,到了傍晚,一听到羊叫声,就觉得该回家了,可那时候连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柱子“哦”了一声,问:“怎么会呢?”
王芃泽道:“亲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那时候偏偏不知道父母在哪儿。”
柱子想了想说:“我把羊当亲人好了,它们随便叫,我根本不用考虑回家的问题。”
这句话逗得王芃泽忍不住嘿嘿笑起来,责怪道:“傻小子,你怎么净说胡话。”
说话的时候,王芃泽扬起大手,作势要往柱子脑袋上打。柱子头一偏躲开了,王芃泽又要打,两人笑闹着扭打在一起。柱子翻身压住王芃泽,惊讶道:“你瘦了呀,力气都没有以前大了。”
闹累了,柱子问:“叔,你是不是有事情要给我说?”
王芃泽坐起来,脸上顿时恢复了神采,似乎在宣布一个好消息。
“我已经和县里的中学联系过了,直接读初三。你准备一下,过几天我送你入学。”
柱子惊讶地“啊”了一声。王芃泽不高兴了。
“啊什么啊,不是说好了么。”
“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柱子沮丧地道,“我都17岁了,还要上学……”
王芃泽强硬地打断他的话。
“不要给我说这些。”
九月一日,王芃泽开着吉普车送柱子去县里上学,他想让柱子一家人都坐上车去县里看看,但是柱子娘得给大伙儿做饭,很负责地对王芃泽说:“我不去了,你们去吧。”于是一大早,吉普车载着王芃泽、柱子、柱子爹、英子,出发了。
被王芃泽开车送到县里去上学,是一件相当光荣的事。王芃泽领着柱子拜访了班主任,然后去拜访各科老师,最后连校长都拜访了,王芃泽似乎走到哪里都受欢迎,对方无不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迎接。这让柱子又羡慕又自豪,他本来不习惯也不敢去接触领导和长辈,可是只要看到王芃泽高大的身影在前边,就可以放心地跟过去。
王芃泽走在最前面去找男生宿舍,走近一排破旧的平房时,立刻苦笑道:“肯定是这里了。”
柱子跟在后边牵着英子走过去,一下子明白了王芃泽的意思,这排平房里的臭味浓烈得在外面就能闻到。
柱子爹说:“臭点儿不算啥,能住人就行。”
但是王芃泽对柱子说:“不行,你可不能这么臭,你得讲卫生。”
宿舍里是一溜儿土炕,已经铺了十几床被褥,都是窄窄的,看形势这个炕上要睡至少20个学生。柱子爹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帮柱子铺床。王芃泽牵着英子四处看了看,看到窗户上没有玻璃,地上淌着一滩污水,泥坑似的,不由得紧皱了眉头。柱子知道王芃泽在想什么,就大声对柱子爹说:“挺好的,冬天挤在一起,不会冷了。我以前上学时也是这么住的,农村嘛,都这样。”
柱子送王芃泽和柱子爹出去。到了人少的地方,王芃泽从钱包里拿出一些钱和粮票,正要往柱子手里塞,柱子爹跑过来挡住了,说:“王老师你帮我家很大忙了,不能让柱子再花你的钱。”然后从裤腰里掏出薄薄的一叠钱和粮票,皱巴巴的,递给柱子,说:
“这是你娘让我拿来给你的。我刚看见学校里可以用粮食换饭票,下次你记得把家里的粮食背一些过来。”
柱子愣住了,不知道该接谁的,这两叠钱和粮票,他没有勇气去选择任何一个。
王芃泽想了想,把自己的钱收了起来,轻声对柱子说:“快接住你爹娘的钱。”
柱子从柱子爹手中接过钱和粮票,顿时眼眶里泪光闪动。王芃泽拍着柱子的肩让他转过身去,递了手帕给他,笑道:“想哭就哭吧,没有其他人看见。”
这之后,王芃泽每个周末都要去县里看柱子,但是两周只让他回家一次。王芃泽如果去不成,就拜托老赵开车跑一趟,带柱子洗澡,检查他的功课。转眼间,到了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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