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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夜夜笙箫销了魂,结了肠是谁夜夜哀泣泪了枕,湿了帐那夜,我尝到了世界上最鲜美的鱼汤。干爹没有回来,焰子哥哥说是在地里照看党参,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过夜。现在是党参长势正旺的时候,怕是有人盗采,平日里由村里的几个男子轮流照管,今天正好轮到干爹。我问焰子哥哥,干爹一个人不寂寞吗?
焰子哥哥笑道:"小韵,你想啊,在田地里,习习微风,朗朗星空,烧一壶小酒,嗑几粒瓜子,再哼哼小调,多惬意呀!再说了,还有北北陪他不是?"北北是一只老狼狗。记得还是我们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干爹从一个家畜市场捡回来的。当时那只刚出世不久的小狼狗眼睛都还没睁开,就被人抛弃,偷偷蜷缩在一头黑母猪肚子下面吃奶。干爹觉得它可怜,就把它抱了回来。现在它应该有八九岁了吧。去年焰子哥哥给我寄的照片上还看到它,依然那样威风凛凛。
我看着焰子哥哥,突发奇想地说:"那么明天,我们去替干爹守地吧。干爹年纪也大了,不能老在外面沾露气。" "好啊!只要你喜欢。"焰子哥哥还是笑,一直看着我吃鱼,好像永远看不够似的。他看着我将整条鱼一扫而光,说:"看来是真把你饿着了。"我摸了摸被那条锦鲤撑得浑圆的肚子,一边狼狈地打着饱嗝,一边嘿嘿嘿嘿地傻笑。我想,只有在焰子哥哥面前,我才会这样放得开,这样不顾形象吧。我突然想起什么来,说:"焰子哥哥,明天我们去放风筝吧。" "好啊!"他兴奋地说,"好多年没放过了。怕是都不会啦。" "没关系呀!"我说,"我教你。"收拾好了锅碗瓢盆,我们来到村里的磨盘纳凉看星星。这是一座古老的磨盘,据说从前是用骡子拉磨,全村的稻谷都是在这里脱皮。那时候青龙湾人丁兴旺,一到夏天的晚上,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搬了椅子聚集到这里纳凉聊天。现在,人们不再用这古老的磨盘了,家里也有了电风扇甚至空调,就再也不到这里纳凉聊天了,它就像被人遗忘的历史一样,陈列在孤独的角落。
我站在凄惶的磨盘中心,一阵阵晚风吹来,我打了个寒颤。城里的六月,燥热难安,农村里却有股逼人的寒气。
我们背靠着背坐下,享受着氤氲的夜气。天上的星星眨啊眨的,那里收藏了我们童年多少个美妙的幻想啊。每一颗星星都代表一个关于我们有趣的故事。
我们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彼此依靠,他的背真宽阔啊,像一座牢固的山。焰子哥哥打破沉默:"小韵,你填了什么志愿?四川音乐学院?" "没有。"我摇摇头,"西南师范,教育学。奶奶的意思。她说,做人要为人师表,传仁授义,光耀门楣。" "我知道你孝顺……"焰子哥哥说,"可她不能决定你的命运啊。你不是一直喜欢戏剧表演么?为什么不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她们太爱我了,让我无法反抗。"我淡淡地说,"这一生,我都在向她们妥协。她们决定我去哪个中学读书,决定我穿什么样的衣服,决定我交什么样的朋友。现在决定我的人生道路。我都无条件妥协。"焰子哥哥呆若木鸡地看着我,说:"是!她们不仅连命运都替你安排好了,还有感情,是不是?你都安之若素是不是?"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喃喃道:"如果她们还要我们……" "决不妥协!"我大声嚷道,焰子哥哥吓得目瞪口呆。"我不信宿命。"他转过身来,紧紧地揽了揽我的肩,把声音压得很低:"我陪你一起,好吗?"我迷惑地看着他,黑暗中他深邃的眼像两颗闪闪发光的琥珀。他说:"就算我被浙大录取了,我也跟你去西师,好吗?" "不好。"我斩钉截铁地说,"你该考哪儿考哪儿去。千万别做傻事。"他看着我,不再说什么。他知道我一向很倔强的。虽然常常服从于妈妈和奶奶,但在他面前,却很少妥协,所以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就像我所说的,服从于妈妈和奶奶,就像还债,她们两个女人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所以在她们面前,原则妥协于让步;而我,绝不能再让焰子哥哥为我牺牲什么,否则我将背负着一身的债务。
那夜,我们谈了许多。焰子哥哥越说越起劲,巴不得把这几年来村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告诉我似的,大到三峡移民哪个村哪个湾又搬走了哪几家人,小到谁谁谁家的母牛一胎生三只牛崽。
他看着我,眼神迷离地说:"也许哪一天,我们也就搬走了。江水一天比一天高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安慰他:"没关系。你们不会露宿街头的。"他就把脸紧紧埋在我颈窝里,短短的头发挠得我直痒痒。过了很久,才压抑地飘出一句话:"有没有地方住没关系。我是怕弄丢了你。"我心里一怔,眼眶湿润。我闭上眼睛,就让这酸酸的液体流出来吧,反正没人看见。如果时间会凝固,就凝固在这一刻吧,永远不要再流动。
他把头抬起来,摸了摸我冰凉的手臂,说:"小韵啊,你困了……" "嘘……"我打断他的话,用软弱的声音说:"你听,笛声……"他便安静地跟着我一起侧耳倾听,那是《故乡的原风景》,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显得格外悠扬缠绵,凄婉悲凉。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我想起李白的诗,我想此时我对这凄婉的笛声的理解,大概就如此诗吧。
"是晓风。"焰子哥哥告诉我,"是晓风在吹笛。每晚都吹。" "吹得真好。"我说,"好久没看到晓风了。他也该长成大小伙子了吧。" "是啊!"焰子哥哥笑道,"个儿比你还高呢。他上高二啦,这小子厉害,小学跳过一级,所以明年这个时候,他也就跟我们一样,重获自由啦!" "他这么厉害,一定能上很好的大学。"我由衷地羡慕,"他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找他玩吧。"晓风就是那个带小姑入戏的并且已经去世的吴二爷的孙子。他比我们小两岁,理所当然就成了我们的小尾巴,走到哪里他都跟着,并且是个爱哭鬼,只要说了一句他不中听的话,他豆大的眼泪就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他的父母常取笑他没志气,动不动就哭,没男子气概。可他爷爷可不这样认为,相反,晓风哭闹时候的大嗓门儿,竟然引起了吴二爷的极大兴趣,认为他在戏剧方面颇有天赋,连哭都这样嘹亮,嗓子扯得这么开。于是,每次晓风啼哭,在吴二爷眼里都是在开口亮嗓。
从那以后,每次吴二爷演出,都要带上晓风,并借机让他出场,收获最宝贵的舞台经验。可惜后来文艺团革新,吴二爷团长的位置被撤掉,一气之下吴二爷便退出江湖,无论谁来邀请,他都不再登场,对晓风的锻炼也就中断了。
我想,晓风在戏剧方面如此具有天赋,如果不考艺校,那一定可惜了。听他吹的那曲《故乡的原风景》,气息匀称,曲调圆润,感情投入,就知道他已经炼得炉火纯青了。我想,那曲子也许是为我而演奏,在这特别的夜晚。
天已经一片黢黑,稻田里是一片聒噪的蛙鸣,田埂里、桑树上、禾叶上,全是一闪一闪的萤火虫,浪漫而温馨。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焰子哥哥偷偷带我到江边捉萤火虫,我不慎掉进水里,这可吓坏了焰子哥哥,他害怕的倒不是我的安危——他可是游水的好手,而是担心我这一身是水,回去让奶奶看到了一定又要告诉干爹,恐怕又会惹来一顿毒辣的鞭打。
焰子哥哥于是想了一个聪明的办法,他把衣服跟我调换,回去就说是自己到水里洗澡了。果然,那次他躲过一劫,晚上把捉回来的萤火虫全放到蚊帐里,我们就着那荧黄的光线讲了一夜的故事。
于是我说:"焰子哥哥,咱们去捉萤火虫吧。"他便来劲了:"好啊!你就坐那别动,让我捉去!"我没听他的,跟着他往那一片草丛走去。他严厉地说:"听话,你回去。草丛里蛇多虫多,别给咬到了。"听他这样一说,我倒是真的给震慑住了,站在原地不敢再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退回安全的磨盘中心。我在黑暗中看到焰子哥哥犹如剪影一般晃来晃去,那满天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就可怜地落入魔爪。他把捉来的萤火虫放在一只透明的布袋里,拉着我的手说:"咱们回家吧。够我们数一夜的星星了。"回到家里,才发现断电了。焰子哥哥得意地晃了晃手里装满萤火虫的布袋,说:"幸好你提醒,不然今晚又得摸黑了。"我问他:"村里经常断电吗?" "三峡水利建设。"他说,"断电是正常现象。等建设好以后,人们就可以享受充足的照明了。"一边说,他一边借着萤火虫微弱的光线摸到屋里,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出蜡烛和火柴,嗖,他划亮火柴,他的脸在暖黄的火光下显得格外俊朗。
洗了澡,该睡觉了。躺到那冰凉的竹席上,困意猛烈地向我袭来。今天是太累了。焰子哥哥放下蚊帐,打开布袋,萤火虫就争先恐后地钻出来。我躺在床上,微微睁着眼睛,那一颗颗耀眼的星星在我眼里变成了柔美的八角星芒,好美,好美,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新加坡电视剧《银海惊涛》里的歌曲:"新月缓缓升起,群星闪烁微光,争着点亮漫漫的长夜,映照梦中的人。"焰子哥哥在我身边躺下,双手抱着头,突然,他翻起身,扯开枕套,从里面拿出一颗玲珑剔透的东西,放到我手里。
我来不及问他那是什么,那闪闪的光芒便映入我眼帘。水晶一样透明、灿若黄金的蚕豆形琥珀,里面困着两只舞姿蹁跹的蝴蝶。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捧着它翻来覆去地看。
"你不是要我保管一辈子吗?"焰子哥哥说,"我一定会丝毫无损地把它交还给你。"那只琥珀是我小时候在江边玩的时候,在一个挖矿的土坑里面拣来的。蚕豆形、金黄色、晶莹剔透、里面包裹着一蓝一黄两只蝴蝶。记得我把它拿去给老师看的时候,老师异常激动,对这只琥珀大加赞赏,说了一些"龙胆虎魄"之类的话,他说琥珀是由树脂和树胶在地壳中沉积多年形成,看那两只蝴蝶的形态结构,和现在的蝴蝶相差甚远,应该是石炭纪形成的。
我听不懂老师的话,只是觉得它异常漂亮。我把它交给焰子哥哥,说,这两只蝴蝶经过这么多世纪依然这样美丽地存留在琥珀里面。要是能有只琥珀把我们也这样包裹在里面就好了。然后我说,你要帮我保管一辈子。我爱忘事,准弄丢。
我抚摸着光滑如玉的琥珀,里面两只蝴蝶依然栩栩如生,翅膀上的鳞片清晰可辨,两对硕大的触角威武而优雅,好像唱戏的人头上戴的稚尾翎子。
我说:"不用交还给我。就替我保管一辈子。" "好吧。"焰子哥哥接过琥珀,放回枕套里,怕我热,所以在离我较远的位置躺下。他拉着我的手,说:"睡吧。"那星芒闪闪的萤火虫便幻化成遥远的光芒,渐渐远去;我听着焰子哥哥浊重的呼吸,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 第五章 荒冢 ……
彼岸花开燃烧荼靡若你藏在花心里我会跳进去不要了这残生贱命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焰子哥哥已经起床,我迷迷糊糊走到厨房,他正在那里认真地给鸡鸭拌饲料。看到我出来,轻轻笑道:"醒啦?去洗脸刷牙吧,饭菜在蒸笼里热着,自己吃哦——我手脏。"昨晚真是睡得好啊,竟然连一个梦都没做。我预备把好多错过的情节都梦一遍的,却想不到睡得那样平静。洗漱完毕,我打开盖子,是我爱吃的鸡蛋炒番茄,诱人的香气直往我鼻子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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