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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说,有些事情当时虽然想到了,但是不能写在这本书里。他坐在床垫上,回味着自己的书。这本书并不完整——书不能是完整的想像,想像也不能是完整的书。其实,阿兰的想像还包括了那个衙役的性器,坚硬如铁,残忍如铁,寒冷也如铁,正向他(她)的体内穿刺过来。这是刑讯,也是性。但是,这个想像就在他的书里失去了。阿兰想到,也许他还要写另外一本书,直言不讳地谈到这些感觉。
阿兰说,这本书当然产生于他对小史的
爱情,甚至可以说,完全产生于他和小史在派出所里度过的漫长的一夜,虽然已经失去了很多,但还是原来的样子,只要想到这本书,就能把那一夜全部收拢在胸。而把那一夜完全收拢在胸的同时,他就勃起如坚铁。阿兰把毛巾被撩起了一点,看看自己的那个东西,又把它盖上。这东西好像是
爱情的晴雨表。阿兰觉得它并不是很必要,因为他是这样的柔顺,供污辱,供摧残;而那个张牙舞爪的器官,和他很不合拍。
阿兰的中学时代就要结束的时候,公共汽车被逮走了,送去劳教,当时的情景他远远地看到了。她用盆套提了脸盆和其他的一堆东西,走到警察
同志面前,放下那些东西,然后很仔细地逐个把手腕送给了一副手铐。这个情景看起来好像在市场上做个交易一样。然后,她抬起并在一起的两只手,拢了一下头发,拿起放在地上的东西,和他们走了。这个情景让阿兰不胜羡慕——在这个平静的表面发生的一切,使阿兰感同身受,心花怒放。
在阿兰的书里,还有这样的一段:那位衙役用锁链扣住了女贼的脖子,锁住了她的双手,就这样拉着她走,远离了闹市,走到了河岸上。此时正是冬去春来的时候,所以,河就是一片光秃秃的河床,河堤上是成行的柳树,树条嫩黄,在河堤下面背阴的地方,还有残雪和冰凌。这个景象使女贼感到铁链格外的凉。这个女贼不知道衙役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只是跟着走。
实际情况却是大不相同:公共汽车那一行人走到学校门口,围上了很多的学生。他们就在人群里走去,她双手提着自己的东西,那些东西显得很沉重,所以她在绕着走——除了走路之外,她想不到别的了。后来,当她钻进警车时,才有机会回头环顾了一下,看到了人群里的阿兰。因为看到了他,她微笑了一下,弹动几根手指,作为告别。
阿兰说,他觉得公共汽车是因为她的美丽、温婉和顺从才被逮走的。因此,在他的心目里,被逮走就成了美丽、温婉和顺从的同义语。当然,小史逮他,不是因为他有这些品行,而是因为传闻他手上有电,吃过双棒,等等。但阿兰愿意这样来理解。也就是说,他愿意相信自己是因为美丽、温婉和顺从被小史逮了起来;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未必对。
阿兰说,公共汽车对自己会被逮走这一点早有预感。她对阿兰说过,我现在贱得很,早晚要被人逮走。而后来阿兰感觉自己也很贱,这是中学毕业以后。
阿兰到农场去了(也不一定是农场,可以是其他性质的工作,但这个工作不在城里面)。他这个人落落寡欢的不爱埋人,这种气质反而被领导看上了,上级以为他很老实,就让他当了司务长,给大伙办伙食,因此就常去粮库买粮食。以后,他在粮库遇上了邻队的司务长。那个人也显得郁郁寡欢,不爱埋人。出于一种幼稚的想像,阿兰就去和他攀谈,爱上了他。这个故事发展得很快,过不了多久,在一个节日的晚上,阿兰在邻队的一间房子里,和这位司务长做起爱来。做了一半,准确地说,做完了阿兰对他的那一半,还没有做他对阿兰的那一半,忽然就跳出一伙人来,把阿兰臭揍了一顿,搜走了他的钱,就把他撵出队去。然后他在郊区的马路上走了一夜,数着路边上被刷白了的树干,这些树干在黑暗里分外显眼。像一切吃了亏的年轻人一样,他想着要报复,而事实上,他决无报复的可能性。谁也不会为他出头,除非乐意承认他自己是个
同性恋。到天明时他走进了城,在别人看他的眼神中(阿兰当时相当狼狈),发现了自己是多么的贱,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贱的人了。从那时开始,他才把自己认同于公共汽车。
阿兰说道:初到这个公园时,每天晚上华灯初上的时节,他都感觉有很多
身材颀长的女人,穿着拖地的黑色长裙、在灯光下走动,他也该是其中的一个,而到了午夜时分,他就开始渴望肉体接触,仿佛现在没有就会太晚了。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使他感觉受到催促,急于为别人所爱。小史皱眉道:你扯这些干什么,还是说说你自己的事吧。阿兰因此微笑起来,因为这是要他坦白自己的
爱情。一种
爱情假如全无理由的话,就会受惩罚;假如有理由的话,也许会被原谅;这是派出所里的逻辑。公园里却不是这样,那里所有的
爱情都没有理由,而且总是被原谅,因而也就不成其为
爱情。这正是阿兰绝望的原因。他开始讲起这些事,比方说,在公园里追随一个人,经过长久的盯梢之后,到未完工的楼房或高层建筑的顶楼上去做爱,或者在公共浴池的水下,相互手淫。他说自己并不喜欢这些事,因为在这些事里,人都变成了流出精液的自来水龙头了。然而小史却以为阿兰是喜欢这些事,否则为什么要讲出来。作为一个警察,他以为人们不会主动地对他说什么,假如是主动他说,那就必有特别的用意。总之,他表情严肃,说道:你丫严肃一点!并且反问道:你以为我也是个自来水管子吗?阿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就这样被岔开了去。他只是简单他说,
爱情应当受惩罚,全无惩罚,就不是
爱情了。
小史对阿兰做出了这样的论断:你丫就是贱。没有想到,阿兰对这样的评价也泰然处之。他说,有一个女孩子就这样告诉他:贱是天生的。这个女孩就是公共汽车。在公共汽车家里,阿兰和她坐在一个小圆桌前嗑瓜子。她说:我这个人生来就最贱不过。这大概是因为她没有搞过破鞋就被人称作是破鞋,没有干过坏事就被人送上台去斗争,等等。后来她说,来看看我到底有多贱吧,然后她就把衣服全部脱去,坐下来低着头继续嗑瓜子,头发溜到她嘴里去,她甩甩头,把发丝弄出来,然后她看到阿兰没有往她身上看,就说:你看吧,没
关系。于是阿兰就抬起头来看,面红耳赤。但她平静如初,把一粒瓜子皮喷走了以后,又说:摸摸吧。阿兰把颤抖的手伸了出去,选择了她的乳房。当指尖触及她的皮肤时,阿兰像触电一样颤了一下,但是她似乎毫无感觉。后来,她把手臂放在桌面上,把头发披散在肩头,把自己的身体和阿兰触摸她的手都隐藏在桌下,平静他说,你觉得怎么样啊。忽然,她看到一只苍蝇飞过,就抓起手边的苍蝇拍,起身去打苍蝇。此时,公共汽车似乎一点都不贱,她也不像平日所见的那个人。因为她有一个颀长而白亮的身躯,乳房和小腹的隆起也饶有兴趣。只有穿上了衣衫,把自己遮掩起来时,她才显得贱。
公共汽车对阿兰说过,每个人的贱都是天生的,永远不可改变。你越想掩饰自己的贱,就会更贱。唯一逃脱的办法就是承认自己贱,并且设法喜欢这一点。阿兰小的时候,坐在水泥地面上玩积木时,常常不自觉的摸索自己的生殖器,这时候他母亲就会扑过来,说他在耍流氓,威胁说要把它割了去,等等。后来她又说,要叫警察叔叔来,把他带走,关到监狱里去。在劝说无效时,她就把他绑起来,让他背着手坐在水泥地上。阿兰就这样背着手坐着,感到自己正在勃起,并且兴奋异常。他一直在等待警察叔叔来,把他带到监狱里。从那时开始,一个戴大檐帽,腰里挂着手铐的警察叔叔,就是他真正的梦中情人了。一个这样的警察叔叔就坐在他面前,不过,小史比他小了十岁左右。他承认自己贱,就是指这一点而言。
阿兰想到公共汽车在自己面前裸露出身体的情形,想到她像缎子一细密的皮肤,就想说,这一切也该属于小史。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出来——但是他没有说。首先,公共汽车已经没有了十七岁的身躯;其次,这种奉献也太过惊世骇俗。于是,这个念头就如一缕青烟,在他脑海里飘散了。阿兰说,刚从农场回来时,他曾想戒掉
同性恋,也就是说,不要这样贱。所以他就到医院里去看。那里有个穿白大褂的大夫,坐在桌边用手拔鼻毛,并且给他两沓画片,一沓是
男性的,另一沓是女性的;又给了他杯白色的液体,一杯是牛奶,另一杯是催吐剂,让他看女人的画面时喝一口牛奶,看
男人的画片时喝一口催吐剂,就离去了。阿兰就开始呕吐起来。但是这里的环境和他正在做的事使他感到自己更贱了。
阿兰浏览了整套画片,那些画片制作粗劣,人物粗俗,使他十分反感。他并不是特别讨厌女性,他也不是特别喜欢
男性。他只是讨厌丑恶的东西,喜欢美丽的东西。后来,阿兰放下了画片,坐在水池边,把那一杯催吐剂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他呕吐的时候,尽量做到姿势优雅(照着水池上的镜子)!他甚至喜欢起呕吐来了。
小史对阿兰说、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这就是说,没有人承认自己贱。所以,这就叫真贱。在大发宏论的同时,他没有注意到阿兰容光焕发,并且朝他抛过了一个媚眼,也就是说,小史没有注意到、阿兰爱他。他只注意到了表面的东西:在这间屋子里,有警察和犯了事的人,有好人和贱人,有人在训人。有人在挨训;没有注意到事情的另一面。
阿兰坐在派出所里,感到自己是一个白衣女人,被五花大绑,押上了一辆牛车,载到霏霏细雨里去。在这种绝望的处境之中,她就爱上了车上的刽子手。刽子手庄严、凝重,毫无表情(像个傻东西),所以阿兰爱上他,本不无奸邪之意。但是在这个故事里,在这一袭白衣之下,一切奸邪、淫荡,都被遗忘了,只剩下了纯洁、楚楚可怜等等。在一袭白衣之下,她在体会她自己,并且在脖子上预感到刀锋的锐利。
阿兰谈到了自己的感觉,他常常无来由地感到委屈,想把自己交出去,交给一个人。此时他和想像中的那位白衣女贼合为一体了。那辆牛车颠簸到了山坡上,在草地上站住了,她和刽子手从车上下来,在草地上走,这好似是一场漫步,但这是一生里最后一次漫步。而刽子手把手握在了她被皮条紧绑住的手腕上,并且如影随形,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她被紧紧地握住,这种感觉也是好极了。她就这样被紧握着,一直到山坡上一个土坑面前才释放。这个坑很浅,而她也不喜欢一个很深的坑。这时候她投身到刽子手的怀里,并且在这一瞬间把她自己交了出去。但是阿兰没有把这个感觉写进他的书里。一本书不能把一切都容纳进去。
后来,阿兰讲的这个
爱情故事是这样的:几年前,他还十分年轻,英俊异常,当时在圈里名声甚大。有一天,他和几个朋友,或者叫做仰慕者,在街上走着的时候,有一个男孩子远远地看着他,怯生生地不敢过来搭话。后来当然还是认识了,这孩子是个农村来的小学教师。他仅仅知道城里有个阿兰,就爱上了他,走到他面前,说:我爱你。并且又说,你对我做什么都成。这是一种绝对的
爱情,也是一种绝望的奉献,你不可以不接受。但是这种绝望比阿兰的绝望容易理解,因为它是贫穷。阿兰到他家里去过,看到了一间满是裂缝的黄泥巴房子,一个木板床支在四个玻璃瓶子上,还有两个被贫困和劳作折磨傻了的老人。在那间破房子里,阿兰像一位雍容华贵的贵妇一样爱上了这位小学教师,并且在那张木床上,请他使用他。他觉得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
阿兰还想说:那个男孩穷到了家徒四壁的程度,身上却穿了一套时髦的牛仔裤,骑了一辆昂贵的赛车。他像一切乡下来的人一样要面子,但他走过来对阿兰说:我爱你,我只属于你。他让阿兰看到的不但是他漂亮的外表,还有他破破烂烂的家,他走投无路的窘态——也就是说,提示了一切线索,告诉阿兰怎样地去爱他。但是阿兰的决定完全出乎他的意外,他要像爱一位百万富翁。爱一位帝王一样爱他。所以阿兰想说:自身生而美丽是多么的好哇——就像一个神祗一样,可以在人间制造种种的意外。
可能,阿兰还讲过他和这个男孩之间别的事,比方说,他和他在河边上张网捕鸟,但是逮到的却是一些不值钱的老家贼。或者,他们长途贩运服装,结果是赔了钱。这些故事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在那间破泥巴房子里,阿兰摊开了身躯,要求那男孩爱他,并且把心中的绝望宣泄在他身后。那间房子里总是亮着一盏赤裸裸的灯泡,而布满了裂缝的墙上,总是爬着几只面目狰狞的大蟑螂。午夜里,雾气飘到房间里来了,在床边上,堆着那些旧书籍、旧报纸——穷困的人连一张纸条都舍不得扔——能被绝望的人爱,是最好的。但是小史对这个故事一点都不理解,他说,你丫讲的,就叫
爱情了?阿兰只好把这个故事草草讲完,后来那个小学教师想让阿兰娶他妹妹,这样他们三个人就可以在一起过了。阿兰对此感到厌恶,就拒绝了。他可以爱他,但不想被拖到这种生活里去。现在再也不会有人怯生生地看着他,或者因为绝望走过来说:我爱你。年轻、漂亮、
性感,有时候也是一种希望。但是这些东西阿兰已经没有了。
阿兰的样子现在看起来还是可以的。不过他已经开始化妆了,眉毛是纹过的,脸上也涂了薄薄的一层冷霜。最主要的是他的皮肤已经发暗,关节上皮肤已经开始打堆。他想拥有一个又白又亮的修长的美少年的身躯。小史以为,他这是变态,但他自己不以为是变态。这样的身躯在
男性和女性都是一样的,都可以称之为美。
那天晚上在派出所里,阿兰还谈到公园里有一个易装癖。这个人穿着黑裙子,戴一个黑墨镜,看起来很像一个女人,假如不看他手背上的青筋,谁也看不出他竟是一个
男人。这个人就在公园里走来走去,谁也不理。他也许只想展示自己。也许别人不容易注意到他是个
男人,但
同性恋者马上就看出来了。阿兰对他很是同情,曾经想和他攀谈一下,但是被他拒绝了。这是因为他拒绝承认自己是
男人,哪怕是承认自己是一个
同性恋者。这使阿兰感到,他的绝望比自己还要深。
这个人的事小警察也知道,他拉开抽屉,里面有此人的全套作案工具。这件事是这样发生的:此人身上的曲线是布条绕出来的,除此之外,他也要上厕所。有一天,他在女厕所里解布条子,被一位女士看见。可以想见,后者发出了一阵尖叫,这个家伙就被逮住了。在派出所里,小史自告奋勇地给他解开了布条,并且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你丫长痱子了。他们就这样缴获了此人的头套,连衣裙,还有很多沁满了汗水的纱布,足够缠好几个木乃伊。小史谈起这件事,依然是兴高采烈,但这使阿兰感到一点伤感,因为那一天他也在派出所外面,看到此人穿了几件破衣烂衫狼狈地离去,在涂了眼晕的眼睛里,流出了两溜黑色的泪水。这件事有顺埋成章的一面,因为此人是如此的贱,如此的绝望,理应受到羞辱;但也有残忍的一面,因为这种羞辱是如此的肮脏,如此的世俗。就连杀人犯都能得到一个公判大会,一个执行的仪式。羞辱和嘲弄不是一回事。这就是说,卑贱的人也想得到尊重。
无须说,小史听到这些话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这些贱人也想要得到尊重,就有哭笑不得之感。因为听到了这么多闻所未闻的事,不管怎么说,阿兰好像很有学问,虽然是肮脏的学问。他也想要尊重阿兰,很客气地和阿兰重新认识,互相介绍,并且把他叫做阿兰老师。虽然这样做时不无调侃之意,但是阿兰也接受了,这是因为被叫做老师,和这种受凌辱、受摧残的气氛并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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