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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伟每次和杨蛮渡周末后,都容光焕发、春风满面。这一次却显得心事重重。他的闷闷不乐令我十分痛心,我猜想,肯定是刁蛮的杨蛮伤害了他。我就非常恨杨蛮。恨她身在福中不知福,竟然忍心伤害一个那么热诚的男孩。我为他的痛苦而痛苦,就像慈爱的母亲看着疼爱的孩子受委屈、吃苦头一样。我多么想给他安慰、代他受过,我愿意做一切可以令他快乐的事情。可我什么都做不了,秦伟心里只有杨蛮。他天天晚上都出去,回来得很晚,十点半的电话都不在房间里打了,这令我不知道他和杨蛮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又不便问。他有时一个人站在阳台发呆,或者长吁短叹。但他什么也不跟我说,这证明他根本不把我当作他可倾诉、可信任的人。这使我十分烦恼,我也就赌气都不理他。我们各怀心事,有时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房间里的气氛沉重压抑,让人焦虑不安。
我多么希望他快乐起来,像从前一样,每天都是一个活蹦乱跳的热诚的男孩。可是,解铃还需系铃人,能令他快乐起来的只有杨蛮,我对此无能为力。我很恨杨蛮,但有时候又想找她谈谈,求她对秦伟好点,以使他快乐起来。我就心事重重地过日子。我更加冷漠,更加忧郁。有一次我走在街上,听到一个音像店里播放着林志炫的歌,《蒙娜丽莎的眼泪》,“……为什么你总留给我失恋的泪水,却把你的感情付给别人去摧毁……”我一边走,一边玩味着这两句歌词,越想越悲,终于伏在一根柱子上,失声痛哭。
夕阳熔金,人如潮涌,寒冷的风呼啸着吹过,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
周翔天天都来电话,没完没了地闲聊。他有时候来到我的房间。秦伟好像不喜欢周翔,态度淡淡的,甚至根本的礼貌都不讲。后来周翔一到,他就借故出去。我确信他绝对不是吃醋,因为他深爱着杨蛮,他是正常的男人。难道他看出周翔正在追求我,从而觉得我们恶心,觉得我们无耻?
很有可能!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张小媚还是眯着眼睛一味地傻笑,毫无心机的样子。她从不怀疑周翔的感情出了轨,因为她觉得周翔和我跳了那么久的舞,合作得那么成功,我们有时候一起出去玩,那是很正常的事情。她只要能勾着周翔的手臂,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她就死也瞑目了。我都为她感到担心。仅仅为了这个无知的张小媚,我也该和周翔保持距离。我不爱周翔,绝不会逗他玩,绝不会对他乱承诺,因为我深知,对一个着了火的男人来说,随便一句承诺都足以令他疯狂。我害了周翔一人,就是毁了他和张小媚一双。我拿不准这个傻瓜没有了周翔,能不能活下去。理智告诉我,我应该远离周翔,但周翔愈来愈猛烈的攻势让我得到了被爱的虚荣,让我找回了在秦伟那里失落的自尊。
我对周翔,仅此而已。
我痛骂自己无耻,下流,我对着镜子打自己的嘴巴,我一次又一次在卫生间里捧脸痛哭,但我没有法,我已深陷,不可自拔。
这两个月令我心力交瘁,我的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
白洋淀的思念
十二月,湖泊已经冰冻,树林的叶子落得精光,草和花朵全都枯萎了。早上起来,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白霜。人们都换上厚厚的冬衣,抵抗北方带来的呼啸的刺骨的寒潮。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让我发疯的环境了。
我们开始第一次社会实践活动,全班同学去白洋淀支教,要去一个月。在我的心目里,白洋淀就是清水、荷花和芦苇,支教就是天真无邪的孩子和淳朴热情的村民。我要去白洋淀好好安静一下,修复我因爱秦伟而遍体鳞伤的心。
晚上我鼓起勇气告诉秦伟,我们明天就要去实习了。秦伟抬起头来,笑了笑。这是两个月来,我们第一次真正的四目对视。他的笑挂在凝重的脸上,有点勉强,但两片嘴唇还是让我一阵心动。
“玩得开心点啊!”他真诚地说道。
我勉强咧嘴一笑,心里很不是滋味。又不是去旅游,为什么叫我玩得开心点。而且也不问问我去哪里,去干什么,要去多久。
“秦伟,”我不甘心就这样分开一个月,鼓起勇气说:“你这段时间好像心事很重,你有什么应该说出来,不要一个人扛着。”
他顺下眼睛。这委屈和受伤的模样刺得我的心里快疯了。
“我没有什么,我挺好的啊!”他耸耸肩,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彻底地绝望了。
白洋淀全不是我想像的样子。寒冬季节,芦苇和荷叶早就枯死了,一片一片灰黑的枯叶垂在冰上,死气沉沉的。我带的那班小孩十分调皮,怎么说怎么不听,上课还拿粉笔头打我,然后大声哄笑。我都气死了。村里没有大米,全是白面馒头、高粱窝窝和玉米粥,我吃下去,根本就消化不了,胃里整天都胀胀的。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没有书,每一次上公厕,我都恶心得要吐。村里只有一个公用的澡堂,我从未试过和一群男人赤身裸体地一块洗澡的滋味。我看见强健的男性裸体,看见一挂挂黑乎乎的性具在我的面前摇来晃去,看见一个男人平卧着,另一个男人骑坐在他的身上揉搓,我就冲动得不得了。我的爱具强烈地勃起,吓得我蹲在水里,不敢站起来。这难得的每周一次的洗澡机会,却被我视同畏途。
在这样寒冷而孤独的日子里,我开始思念秦伟。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一幕一幕地浮上眼帘。从军训时他为我按摩,到流鼻血时他急得要命,送我去医院,照顾我,亲自为我喂药,到为我买面霜、唇膏,为我擦脸,为我交住宿费,为我买衣服,这一切都说明,在他的心目中,我是重要的。一个男人绝不会为另一个男人平白无故地做这一切事情。可每个周末,秦伟从家里回来,我都出于嫉妒而黑着脸,冷言冷语地对他。为了跳舞,我冷落了他整整一个月。秦伟在文艺汇演前后判若二人,这不会是巧合。我的风头出得太过了,刺伤了他。他一直将我定位为他的弟弟,而现在突然发觉,我不是他想像的小弟弟,我的光芒令他害怕,教他回避。我一面跟他赌气,一面和周翔打得火热。他那么冷淡周翔,一定是不喜欢我跟周翔来往。这简直是一定的!
这样想着,我追悔莫及。我后悔不该生秦伟的气,而该好好对他。我担心我离开后,他一个人会更加孤独,更加寂寞。没有人陪他说话,没有人关心他。我想到秦伟一进房间,就会看到我空荡荡的床,我心里就刀割一般难受。我忍不住给秦伟打电话,想听听他的声音。可电话铃响了两声,我就赶紧挂了。因为我没有作好准备,太唐突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夜里我总睡不着,有时候我跑到白洋淀旁边,对着一片灰蒙蒙的湖面,迎着凛冽的寒风,想着远方的秦伟。我想知道秦伟是否已经安睡,或者也是辗转反侧,孤枕难眠。我的泪水滚滚而下,我跪在地上,抱头痛哭。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我痛苦的支教生活终于结束了。我忍不住给秦伟打电话,我全身都在发抖。电话那头,秦伟十分兴奋,叫我回来等着他,我们一块过平安夜。我挂上电话,心里狂跳。从秦伟的话可以听出,他又变成了从前那个热诚的男孩。我收拾行李的时候,一味傻笑,全身都在颤抖。我觉得村民们朴实无华,我觉得孩子们活泼可爱,我觉得冬天的白洋淀美得醉人。一路上窗外闪过的树、土地、房子,都和幸福有关,都美丽得让人落泪。
我几乎是冲着上了六楼,我将钥匙插进锁孔,抬起头来,登时“嗡”的一声,如雷轰顶,呆立当地!房门上贴着一张留言:“秦伟:杨蛮叫你五点钟去天津东站接她!”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仿佛要塌下来。我好容易扶着床头站稳。巨大的耻辱感迅速膨胀,被欺骗的怒火“腾”地升起,我心都碎了。墙上的时钟刚好指向四点。他快要下课了。我跑进卫生间,飞快地洗澡。水冰冷刺骨,冷得我直打哆嗦。这反而让我清醒一些。我穿好衣服,手忙脚乱地呼周翔。
电话铃马上就响了。我一把抓起话筒:“周翔吗?对,是我。是的,我刚刚回来。那时候走得挺急的,所以没有告诉你,嗨,乡下哪有电话打啊?行了,等一下再跟你说。你晚上有空吗?对,我们出去,好,好的,一回见!”
我迅速地吹干头发,时钟正好指向四点三十分。我一刻也不愿留下来,飞快地跑出去。我不敢走常走的楼梯,怕万一碰见下课回来的秦伟。我绕到另一头的楼梯,飞一般跑下楼去。
周翔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穿了一件大风衣,高高瘦瘦的,显得格外帅气。
“你怎么搞的,去了一个月也不给个电话我!”周翔的话里充满了责备。
“你知道我去哪里啦?”我答非所问。
“我向中文系的人打听的。”
“乡下哪里有电话打。你以为我是去北京支教啊?”
“可别的同学都有电话回来!”
“我倒霉,分到最边远一个村,别人我不知道,我那村确实没有电话。哎,谁给你电话啦?
“没有,瞎编的!”周翔狡猾地笑起来。,
“讨厌,我才说哪,骗得我一愣一愣的!看我不是一回来就给你电话!”
这句一语双关的话令周翔激动起来。“好啦,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咱们快走吧!”
“张小媚呢?”
“我说有个朋友出了点事,要过去一下,叫她今晚跟同学玩去!”
“我出了事?”我指指自己,笑道。
“嗨,借口而已。走吧!”
不可饶恕之罪
我心里充满了报复秦伟的快感。人人都可以欺骗我,侮辱我,我却处处为别人着想,替别人难过,小心翼翼地不敢伤害别人,宁可自己将痛苦扛起来。如今我不!我也要别人尝尝被欺骗的痛苦。
“我还没有吃饭哪,妈的,那里尽是些馒头、窝头的,我根本就吃不了。今晚咱们把肚子的革命好好镇压一下!”
周翔在天津生活了两年多,对这个城市相当熟悉。他带我到一个环境幽雅的餐厅,没命地点菜。
“还有多少人没来?”我打趣说。
周翔从菜谱上抬起头,瞪大眼睛,他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又不是刘姥姥,你点那么多菜干嘛?”我笑着解释说。
周翔笑着合上菜谱,“你瘦了一圈,就应该多吃些。”
“再吃,下回就不能表演《逐日》,而该表演相扑了!”
周翔哈哈大笑。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发现他的眼里充满柔情。
“待会吃了饭干什么?”
“你说呢?”我头也不抬。
“唔,”周翔想了一想。“信教吗?”
“我灵魂干净得很,用不着信什么鬼教的。”
“其实教义挺有意思的。”
“现在,基督教对我而言,最有意思的就是平安夜!”
周翔又爆笑起来。我说话从来就不按常理说,却又顺理成章的。其实我本来就伶牙利齿,才思敏捷,只是在秦伟面前,我才会变得傻乎乎的,好像什么都不懂,只有当磕头虫和应声虫的份。我想这和张小媚在周翔面前是同样的道理。
“那我们就随便逛逛,晚一点去教堂,感受一下气氛。你如果有什么罪,就好好向上帝忏悔,上帝今夜会饶恕你,会赐你幸福的。”周翔信口开河。
“要是我的罪因别人的罪而起呢?”我心中一动。
“敌人打了你的左脸,你就要伸出右脸去给他打!”周翔笑个不停。
“傻瓜!日本割了你的东北,你会把华北、华中、华东、华南拱手奉送吗?记住,敌人如果打了你的左脸,你就要打断他的右腿!”
周翔哈哈大笑,“你的罪是不可饶恕的!”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世界上根本没有不可饶恕之罪!”我一本正经说。
节日的气氛相当浓郁,商店门口都挂着彩灯,摆着高大的圣诞树。橱窗上贴着大大小小小的圣诞老人,满街都播放着《铃儿响叮铛》的音乐。人们赶集一般抢着过西方的洋节,把这当成附庸风雅、赶时髦、出风头甚至做生意的大好机会,对基督教的教义却毫无领会。他们不择手段地捞钱。为了钱,跑官要官、贪污受贿、投机倒把、坑蒙拐骗,他们毫不迟疑地撕毁契约,毫不留情地出卖朋友。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老人,如果他能目睹这个世界丧尽天良的罪恶,他灵魂的痛苦,一定要比他肉体的痛苦惨烈百倍。
时间过得非常快,转眼就到了十点钟。周翔说应该早一点赶过去,晚了怕人太多。我们截了一辆车,直奔滨江路教堂。
教堂前果然挤满了人,人声沸腾的。我们好容易挤了进去。我们到处乱钻,忽然看见一个教士模样的人走上楼去。我们蹑手蹑脚地跟着。我们来到一间空无一人的大厅,大厅里灯烛辉煌,气氛肃穆,街上喧哗的人声,在这里基本上听不到。那些闪闪发光的法器、服饰、灯台,那些鲜艳传神的壁画,令我惊叹不已。下面的墙上悬挂着圣父、圣母和圣子的画像。周翔拉着我的手,蹑手蹑脚地走到圣像前,我们双双跪倒。
“你有什么罪,可以向上帝忏悔,上帝会饶恕你,赐你幸福的!”周翔的话回响在我的耳边。
教堂的气氛感染了我,我决定向上帝坦露心迹:
“主,我是有罪的,而且罪无可恕。可我的罪因别人的罪而起。主说,敌人打了我的左脸,我要将右脸递过去。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在我还没出生之前,他们平白无故地迫害我的父亲和母亲;在我出生之后,我的家庭被歧视和仇恨包围。他们欺负我,污辱我,让我天天都生活在焦虑和恐怖之中。他们剥夺了我爱人的能力。他们逼得我母亲将我关起来,让我在恐惧中靠幻想过日子。他们逼我学会欺骗,靠欺骗换来被爱的感受。他们将我骗上床,用赤裸的肉体和肮脏的动作教给我被爱的感受,燃起我心里情欲的烈火。他们将我的情欲之火往相反的方向引,把我逼上了绝路。他们对我犯了罪,打了我的左脸,可我的右脸在哪里?
主,我是有罪的,我罪无可恕。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这是我的第一宗罪。可我无法选择,二婶劝我的母亲把我生下来。我将我的身体献给那么多男人玩弄,这是我的第二宗罪。可我跟他们上床的时候,我根本什么都不懂。我的内心燃烧着强烈的情欲之火,这是我的第三宗罪。可我只让这火焚烧我的灵魂和肉体,我不让这火焚烧别人。我忍受这烈火焚烧的痛苦,以这种痛苦来赎我的罪。
主,我是可饶恕的吗?
我知道,受引诱不是理由。亚当和夏娃也是受了蛇的引诱,可他们也同样被驱逐,被流放,不可饶恕。可是,蛇因为恶行受到了惩罚,世世代代用肚子走路。主!那些迫害我的人们,引诱我的人们,根本不被惩罚!他们过得那么好!他们打了我的左脸,却生活得如意吉祥,我该递上我的右脸,承受苦楚,屈服于地,永不反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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